即使如此,我仍然不知道在这个画廊里能否邂逅我的同胞兼同性。
仅仅是,她们能让我认出自己,哪怕只是似曾相识的一点生命的浮光掠影。
干宝、冯梦龙、凌濛初、蒲松龄、李汝珍、吴敬梓、刘鹗、曾朴、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洪升,他们说是作家,不如说是才子。
做为才子,他门在中国的文以载道已古老成破船载着朽木行到山穷水尽之际,勇敢地跃上一只新船,驰入陌生的航道。
做为才子的他们用习惯的旧手势扳着另一付桨,摇着另一付舵,他们自学成才弄潮儿向潮头立。
但是做为作家,他们不免是跛足的,或者还眇着一目。
他们一只眼看女人,他们还是金鸡独立远远地用一只眼看着。
他们的文学世界因而平面和残缺。
这是文化的平面和残缺。
也是中国男性人格的平面和残缺。
说到上述杰出的中国才子是跛足眇目的中国作家的时候,我没包括进中国四大古典名著的作者,也没包括另一部名著《金瓶梅》的作者。
却不意味我认为名著的作者们是超越了中国文化超越了自己之为中国男性。
没有比超越自己的存在更难的事。
真超越了,也就不写名著了。
——————⊙——————|铜镜中的佳人|卷二|无为有处有还无第六章名著篇:缥渺孤鸿西天无性别——兄弟让女人走开——超级性模特——断裂的孽海情天——————∰——————断裂的孽海情天一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
中国只有一个曹雪芹。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奇迹,曹雪芹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男性的奇迹。
中国总是多情反被负心误的女人,一误再误江流石不转地熬过了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等得白发三千丈,总算等到了一个护花使者闺阁知己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宝二爷贾宝玉。
中国最痴的女子竟能捧着一部《红楼梦》为之大恸气绝,其余读红楼,充宝黛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小儿女更不可胜数。
曹雪芹自己也被自己的书迷倒。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问题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终于一夕,芹为泪尽而逝。
很有过一些为作品鞠躬尽瘁,累死而后已的作家。
为作品泪尽而逝的,独曹公而已。
累死的作家是用血肉和精神献祭文学,可谥文圣。
泪尽的是和作品明心见性你证我证,于是无可云证方是干净。
泪尽的是文圣加情圣。
对其他出师未捷或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人们,可以说天不假以年。
曹雪芹却是天不假以泪。
天不假以年,人尚能叹惋如可赎之,人百其身。
天不假以泪的曹公,人万其身又有何用?中国再没有人进得出曹雪芹那质量的泪了。
泪尽而逝的曹雪芹,只给了中国三分之二部《红楼梦》。
还给了中国无数杨花过无影的续书。
以及一部厚地高天坐吃山不空的红学。
敢续《红楼梦》的人,有个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那就是看不懂曹雪芹的《红楼梦》。
尤其不懂曹雪芹是为什么泪尽在《红楼梦》的中途。
高鹗就不懂。
他和许多人一样,以为八十回《红楼梦》铺展开了小说的所有线索,预设好了故事的全部结局,曹雪芹仅仅因为不可抗拒的大限来临被迫搁笔。
续作者的较量只在于看谁能更天才地领悟那些铺垫的真实涵义,以此为参照去破译开篇第五回的诗谜。
这样就能最大限度逼近曹雪芹尚是腹稿的后四十回,照葫芦画瓢完成大致不走样的全书。
高鹗想的不能说错,无数狗尾续貂中他也续得最好。
续书本来是比自己重写一部还要难的,可以说自己有创造力或者聪明度够用的人都不会去干这蠢事。
一尊断臂维纳斯,出自古代无名艺术家之手,却让后世所有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罗丹再添上梵高和毕加索,谁也不敢说自己还原得了她那双比上帝还难捉摸的玉臂。
不是后人一定不如前人,只是她的者,那个无名艺术家爱给她什么手臂她就有什么手臂,手臂和整体维纳斯都是一种既定,对于既定,世界便只能有什么认什么。
没人发疯犯浑去争论拉奥孔在蛇身中挣命的手握住蛇的七寸还是揪住自己的头发还是抓件什么家什才更像拉奥孔,思想者眼珠望天还是望地还是索性闭起来才思想者得更完美。
艺术品就是创造者觉得它该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维纳斯的主人已一去不返了,谁都能来替他觉得那双断臂该是什么,那么要补足那双手臂,是非得要包括进天下所有人的想象所有人的觉得才能被天下认可。
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或聪明人都最明白这个。
他们对着断臂维纳斯暗笑地想,其实断臂正是她的最佳姿态。
让外行去为她续臂吧,我们干自己的事。
续书的原理也是如此。
对于外行,续书是一个在外行群体中出头露脸的机会。
对于内行,却是一个在内行圈里出乖露怯的机会,不续还让人估不透深浅,一续往往顿时水落石出,呵呵,原来就这点水平啊?斯亦不足畏也矣。
高续《红楼梦》,较之曹公八十回,可能仍是一条狗尾。
但经过这么多年,高续能淘汰了其他续作,说狗尾也是狗尾中最好的一条。
渐渐也成了一种既定。
虽然总有人向高续发难,能取代它的迄今却还没有。
也许永远都不会有。
说起来,高续也真是有些古怪处。
糟的地方,能气死曹公,笔枯墨涩才情全无不说,对生活的认识更是标准一个晚清中国文人。
个别段落,却也颇得曹公神韵。
糟的和好的反差太大,便有不少人怀疑或许曹雪芹完成了全书的,却因故散佚了。
或许完成过其中一部分初稿,高鹗曾有幸得之至少是有缘读之。
我不佩服高鹗。
但我相信续书中好的篇章是他灵感大发的产物不是有什么曹雪芹的佚文帮忙。
愚者千虑还有一得呢,正如智者千虑难免一失。
曹雪芹的八十回里也不是没有糟不可言的段落。
从曹雪芹的前八十回里看出败笔,便有人总要设法考据那不是曹雪芹也有发挥失常,是原文在流通过程中丢失了几页,被别人胡乱补缀起来,从高鹗的后四十回看见妙笔,又有人总要设法考据那不是高鹗一时梦笔生花,是有曹氏残篇做底描红。
这除了出以中国人改不了的造神积习,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中国人对曹雪芹是否真没写完这部书,始终有些将信将疑。
曹雪芹自己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披间增删,一般是成书之后修改定稿的最后一道工序。
有十载披阅,《红楼梦》再难写,曹雪芹再有精品意识,也很应当是首先一气呵成全书。
再回头从容洞色。
难以想象他才有了半部,便披阅不已增删不定地尽着盘桓其中。
充耳不闻生命时钟惊心的鸣响。
他是倾注了全部人生全付身心来做这件事的,不可能不担心一朝叹无常又到,落个有头无尾中道而度。
他实在没道理只写八十回。
我想,假如曹雪芹是写完了。
或者在草稿上初具轮廓地拉出了后半部,那它的未能传世。
应当是曹雪芹自己的决定。
他生前既已否定了它,把它从书中抽出毁弃,甚至根本没放进去就付之一炬了。
后半部怎么写也不能让他满意。
假如曹雪芹的确未能完成全书,那一定不是他没写完,而是写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怎样写下去。
曹雪芹的大观园,也是贾宝玉的大观园。
曹雪芹可能是贾宝玉可能不是,这是索隐家的论文话题。
是与不是,都不影响曹雪芹使自己在《红楼梦》诸多人物中独与贾宝玉合一。
曹雪芹叙述《红楼梦》,贾宝玉则叙述曹雪芹。
曹雪芹了解所有故事和故事中的生灵,包括贾宝玉,却只有贾宝玉为他本人布达心曲,倾吐灵魂的歌哭。
《红楼梦》是一个男人的梦。
那是一个末世的中国男人。
中国封建文明由盛及衰,努尔哈赤骄纵神武的子孙由盛及衰,贾史王薛荣辱与共的四大家族由盛及衰。
真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然而曹雪芹不是启蒙思想家不是社会变革家也不是未来学家,对于国,他最多隐隐感到大势已去,绝对预见不到这将是一种政体的结束,一个时代的结束,更预见不到将以什么方式结束。
他对君臣父子的中国社会充满了疑问,不满和反叛的情绪,又深感忧虑无奈与恐慌。
但从认识上,他这一切情绪针对的还是现象化的世道而不是本质性的社会。
曹雪芹不可能超前到看透根本是中国这个莫非王土莫非王臣的老社会不行了,没救了。
同样,家族的末世悲凉也轮不着和用不着对外不主事对内不当家的贾宝玉一个人强自出头去呼吸领受。
贾宝玉不是贾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志士,从府内家长那方面,他只是一个家族中的承宗之子和珍玩,从自己那方面,他只是一个要自由要解放要爱情权力要幸福的纨绔子弟,一个温情伤感的极端个人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
他没有太多兴趣呼吸领受皇帝的社会与家长的家族之上日渐浓郁的悲凉之雾。
贾宝玉的悲凉,以微观视之,是男性的悲凉,以宏观视之,是生命的悲凉。
男人贾宝玉,他有别于普通中国男性的,是他石破天惊地意识到了中国统治文化苛待女性并不等于厚待男性。
贾府中的男性,在中国算得最富贵风流的一种了,贾赦没完没了娶妾纳宠,贾珍贾琏贾蓉淫泆无状乱作一团,就连唯一正人君子的贾政,王夫人之外还有个收房的赵姨娘。
里里外外,确实只有门前两个石头狮子干净。
一般的中国男人会觉得,他们做为男人,活得怎么也不能算差。
贾宝玉想那么活着,太容易了。
问题只在他不是普通和一般的中国男人那样活着,行尸走肉一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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