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骂街我只服张仪!
张仪与孟子在魏国王府相遇。
孟子当着魏王和众大臣面,羞辱纵横之学,挑起争端。
张仪凭三寸不烂之舌据理力争,并大骂孟子。
其过程实在太过精彩,不得不全文贴上:
正在此时,总管老内侍匆匆进殿,禀报我王,名士张仪求见。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巡视大殿:张仪何许人也?谁知道? 丞相公子昂等几位重臣齐声回道:臣等不知。
末座中的先轹与左右对视会意,也齐声答道:臣等不知。
举朝不知,谈何名士?赏他五十金罢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见。
魏王且慢。
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则未尝扬名于天下,然则孟轲却略有所闻。
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
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
好吧。
孟夫子既有此说,见见无妨。
魏惠王大度地挥挥手:让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年轻士子悠然进殿,举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一领黑色大袖夹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头上虽然没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却隐隐透出一种伟岸的气度;步履潇洒,神态从容,在贵胄满座的大殿中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气。
士子从容地躬身做礼:安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却大皱眉头,冷冷问:张仪,你是魏人,却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
此时却见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乃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尽,民多黑衣。
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昂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觉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际,魏国子民便当恶敌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激情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歪,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辞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
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则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则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则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已轰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的喷到了下手公子昂的脸上。
公子昂面色胀红,本想发作,却见魏惠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脸酒水的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带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
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却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便冷静下来,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却道:张仪啊,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但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见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
纵横者,经纬也。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
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母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
孟子却冷笑着插了进来: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
魏惠王很高兴孟子出来辩驳,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极为庄重:魏王有所不知。
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
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燕秦。
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
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
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国君臣虽觉痛快,却也觉得孟子过份刻薄,连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晋的功臣名士张孟谈也一概骂倒,未免不给魏国人脸面。
然则,此刻却因孟子对的是面前这个狂士,便都不做声,只是盯着张仪,看他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
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固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
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昂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象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便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却是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
今卖此人,此人不要。
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
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尝个中滋味。
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
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一则惊诧这个年轻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二则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孟老夫子竟是簌簌发抖欲语不能,便觉得有点儿不好收拾。
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给我轰了出去!且慢。
张仪从容拱手:士可杀,不可辱。
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惠王愈发恼怒:阴损刻薄,安得有谋国长策?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既然如此,张仪告辞。
大袖一挥,张仪飘然而去。
孟老夫子,尔何其厚颜也?!张仪站在当殿,手中那支细亮的铁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
墨子兼爱,你孟轲骂做无父绝后。
扬朱言利,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
法家强国富民,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
老庄超脱,你孟轲骂成逃遁之说。
兵农医工,你孟轲骂为未技细学。
纵横策士,你孟轲骂作妾妇之道。
你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
凭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轲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惟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尔等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的谋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终。
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是人性。
尔等偏无视人之本性,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儒家弟子数千,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的真人?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阴有所求,却做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求之不得,便骂尽天下!更有甚者,尔等儒家公然将虚伪看作美德,公然引诱人们说假话:为圣人隐,为大人隐,为贤者隐;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顺服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终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不敢面对法制,沦做无知茫然的下愚,使贵族永远欺之,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险恶如斯,虚伪如斯,竟大言不惭的奢谈解民倒悬?敢问诸位:春秋以来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轲!张仪一阵嬉笑怒骂,大殿中竟是鸦雀无声,惟闻张仪那激越的声音在绕梁游走:自儒家问世,尔等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总是呼喝人们亦步亦趋,因循拘泥。
天下诸侯,从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战国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
儒家至大,无人敢用么?非也!说到底,谁用儒家,谁家灭亡!方今大争之世,若得儒家治国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饮血!孟夫子啊,干百年之后,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忽然想万世不移,忽然想让国人泯灭雄心,儒家僵尸也许会被抬出来,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猪肉,成为大圣大贤。
然则,那已经是干秋大梦了,绝非尔等生身时代的真相!儒家在这个大争之世,充其量,不过一群毫无用处的蛀书虫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张仪竟是仰天大笑。
魏襄王目瞪口呆,连喊妙也忘了。
所有人都被张仪的锋锐气势慑服,大殿中静得如同幽谷,惟闻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
孟子想反驳,想痛斥,却对这种算总账的骂辞无处着力,想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脚下却软得烂泥一般。
眼看张仪张牙舞爪哈哈长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聋发聩的反击,论战如斯,便是全军覆没,煌煌儒家,赫赫孟轲,岂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闻哇——!的一声,孟子一口鲜血竟喷出两丈多远!对面的张仪与孟尝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扑满了鲜血,连并排的齐宣王酒案上也溅满了血滴! 良久,孟夫子脸色仍然灰白惨淡,毫无血色,手指张仪,口无一言。
孟子无言以对,站起出亭。
两内侍扶 他下山。
孟子从此回到了故乡闭门不出。
几年后终于孤独地死去,时年八十五岁,结束了他历经磨难的坎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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