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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航家属的十年迷航:绕了好大的圈,一直在原点

时间:2024-04-01网络作者:小白

漫长航班MH370,以及乘客家属经历的十年。

文|谢梦遥

编辑|张跃

图|(除特殊标注外)权义

无论贫富

2014年3月8日,是MH370改变航线的那一天——这架凌晨从吉隆坡起飞载有239人的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飞机,中途关闭通信系统,在南中国海擅自调头,飞至南印度洋时离奇消失——也是许多人命运航线被改变的那一天。

MH370有中国籍乘客154人。

他们代表着社会的不同层面:一群来自江苏的颇有声望的画家,一个京籍老年人组成的商务旅游团,若干在新加坡从事劳务输出的年轻人,以及不同职业、身份的游客与公派出差者。

只因为一张印着同一个登机口的机票,他们的家属从此命途相连。

噩运的雨点无差别落在他们身上。

穷人,富人,苦难里长大的人,蜜罐里长大的人。

当年25岁的石家庄人魏守厚在墨尔本即将就读金融学硕士课程。

开学前,父母来澳洲,他们旅游了半个月。

这是一段难得的家庭时光,?非常开心,非常难忘。

年轻人雄心勃勃,想着毕业后在?西方各方面比较成熟的金融体系长长见识,闯出一番事业。

父母踏上回程,他们将在马来西亚中转。

儿子此前在中澳间往返,多次乘坐这趟航班。

转机前,他们通了电话,儿子才去睡觉。

等他醒来时,原来的世界破碎了。

1952年出生、曾经的手表车间工人包兰芳感觉前半生吃了很多苦。

当老师的爱人在?文革中受到父亲的波及,被学校开除,下放到边疆。

夫妻两地分居了很多年。

她不断努力,终于在1985年把爱人调回了北京的厂里。

一家住在北京二环的胡同,她把儿子培养成了工程师。

以后都是好日子了,她曾那么以为。

儿子一家三口上了那架飞机。

?我说不清我这一辈子有多难,肉体的苦,也有精神的苦,包兰芳说,?我不知道我以后还有多难。

包兰芳

那一天,白栓富是在黑暗中出发的,早上5点半,他和女儿就出门了,开车奔机场而去。

妻子是个摄影爱好者,经常背着长枪短炮出国旅游,每次回来,丈夫都会在机场接她。

这一趟她去了尼泊尔,回程从马来西亚转机,预计在6点半抵达北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栓富盯着大屏幕,妻子乘坐的MH370一直显示处于延误状态。

到了后来,屏幕没有字了。

他没有等到她,那一天是在黑暗中结束的。

家属被安排在丽都酒店等消息,他们在那里度过了50余天。

消息混乱矛盾,飞机却始终踪影全无。

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面对如此灾祸,表现出的也是普通人的样子。

酒店里到处都是争吵声。

家属跟马航工作人员吵,跟酒店服务员吵,跟志愿者吵。

?咱这话说得可能难听点,他们当时仗着我是受害者,遭遇了这样大的痛苦,所以我可以做任何事,向任何人发泄我心中的怨念。

有年轻家属说。

一位家属回忆,与马方的沟通会上,有人在某些次要环节纠缠。

?这么关键的提问场合,他说我几点钟去饭堂吃饭,没有给我饭。

当时我们就觉得特别可笑。

她说。

但姜辉不同。

他通讯专业毕业,在一家通讯公司担任中层,拥有与飞机通讯有关的背景知识。

?姜辉是唯一能站起来问一些比较专业的问题的,算是比较理性的。

姜辉的母亲在那架飞机上。

2014年时的姜辉

记者蜂拥而来,机缘巧合下,权义成了其中最特殊的那个。

他30岁出头,面相病怏怏的,但却是个死磕派。

记者无法进入的会议,他总在门口蹲守第一时间的消息。

一个家属看他面熟,给了他一张房卡。

他从此有了?通行证,得以搬进丽都,全天候混在家属里。

渐渐地,他们熟悉起来。

他所在的新闻机构也给了他足够大的支持,允许他一直留在丽都,即便到了后期,消息逐渐沉寂,大量媒体撤离。

他每天都在写稿。

那个时期,记者采访家属,常有在不同世界穿梭的感觉。

有时,你身在丽思卡尔顿酒店的顶楼会所,桌上摆着果盘与小吃。

有时,你赶至市郊一个没有暖气的棚户房里,月租50元,门外就是臭水沟。

但破解马航谜团,社会地位与金钱毫无用武之地。

为了方便与各方沟通,头几年,很多外地家属在北京租了房子。

对于江苏农民夫妇冯至善、谢修萃来说,那间棚户房就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少数选项之一了。

最初一两年,家属间常有饭局,一两周一次,他们总能找到各种理由。

白栓富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戴百达翡丽的手表,他从未想过隐藏什么。

?你穿的衣服,你平常抽的烟,你的消费习惯,这些东西你藏是藏不住的。

他说,?你有多少实力,或者你有多少社会地位,在这块上没有高低的区别,大家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马航家属。

但他需要过的内心一关是,作为一个一贯威严、内敛的企业家,他害怕让所有人看到他醉酒后的狼狈。

后来他意识到,藏起来才是更痛苦的。

自此,他每喝必醉,醉酒成了一种短暂的解脱。

白栓富

权义也常被喊去聚会,他是到场唯一与机上乘客无亲属关联的人。

报道停下来,他与家属的友谊却日渐深厚。

赵本山接受他采访,送了他一幅亲笔字画,他扭脸就送了白栓富。

家属里的河北邯郸农民栗二友送了他一袋山药,他反而感到比字画更珍贵。

一次,白栓富醉了,无处安置,权义把他带回出租屋,自己去睡沙发,让出房间给他。

次日,白栓富醒来直骂,?你他妈这个床太差了,年轻人你怎么混成这样了。

权义脑里闪过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栗二友睡西客站时,他也邀请他来家里睡。

?一个富豪,一个老百姓,不是同睡我一张床嘛,有什么区别呢。

权义想,?命运都是一样的。

家属栗二友展示十年来往返于北京?找人的火车票。

停滞与分化

事发16天后,权义见证过一次家属们集体的情绪崩溃。

那天,马方宣布飞机终结于南印度洋。

上百家属从会议室里冲出来,?又砸又抢,还有要打人,要打那些安保,失去理智了呀。

权义说。

但他理解,他报道过多次灾难性事件,他知道应激创伤意味着什么。

之前那些事件发生后,调查结论和追责总会到来,那也是报道结束的时刻。

?飞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嘛。

一个月不出来,俩月不出来,仨月、四个月总得有一个结果。

他想,一切终将明朗。

但到了今天,我们已知道故事如此发展:MH370依然是一个庞大、彻底的谜题。

那几片残骸并不能证明发生了什么,一些疑点始终无法解释,而围绕残骸的发现,又衍生出更多的疑点,其真实性也并未得到家属群体的普遍认可。

早在丽都酒店,家属们成立了家委会,有着不同分工,组织有序。

律协在家委会建立过程中甚至给予相关指导。

后来家委会不再运作,通过微信群,家属联系紧密。

家属诉求一致,他们常用的一个词是,?找人。

无论是去空港中心开会,向有关单位反映诉求,走法律程序,或者熬夜研读资料,都是为了把人找回来。

在这个意义上,家属们的聚合,不止是一个互相扶持的情感疗愈会,也是一个持续进军的行动队。

事发后,聚集在丽都饭店的家属们

家属们前期提出的问题,集合起来有47页A4纸。

看到这些问题,你将感受到家属为此下了多少苦功。

一些问题看起来像特稿的采访提纲,聚焦细节——?马尔代夫居民捡到的灭火器属于哪个航班??从卫星的数据来看,有两次的电话呼叫过程,当时使用的电话网络是公共通讯还是独立的海事卫星电话?具体型号是什么?呼叫地点在哪里?

一些像庭审询问,关注证据链条——?纳吉布总理说通讯系统被人为关闭,证据支撑是什么??请马方提供中期报告第 6-7 页涉及到的二次和一次雷达录像。

请马方再次协调印尼当局,公布 2014 年 3 月 8 日凌晨的雷达录像,而不是简单说没看到(飞机)。

还有一些像产品说明书,有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技术术语——?在 MH370 Comms文件第 40 页,提到 GES ID octal 是301,请问这个号码代表哪里的地面卫星站??之前搜索的 12 万平方公里区域是基于 2:40(MYT)的首次卫星电话BFO 推测飞机已转南。

有分析人员提出,那时飞机不是水平飞行,马方技术人员怎么看?是否仍然认为飞机已转南?

一些当时以为的阶段性成果,事后看来只是某种自我安慰。

比如登机录像,家属向马方提了两年多要求,最终通过其他途径得到了(其实那只是安检录像),对真相揭开并无帮助。

清单上的一些小问题解决了。

但那些凝聚公共舆论焦点的大问题还晾置着。

?为什么马方明知折返,还在南海搜救了八天,因此耽误了宝贵的救援时间??波音公司作为飞机制造商也是搜索策略小组成员,为什么没有解释过MH370是否涉及产品质量与设计缺陷?

一个问题可以衍生出更多的问题。

所有问题可以化为一个问题。

MH370在哪里?

最初,大家都认为这个问题一定有答案。

2015年的春节,事发后的第一个春节,家属群流行发红包。

白栓富出手阔绰,一发就是188元。

?没有由头,不高兴就发,高兴也发,跟神经病似的。

母亲在飞机上的徐京红回忆。

她发的金额没有那么大,但粗略算下,发出去也总计有一万六。

他们约定,抢到红包尾数为6的要接着发20元,接龙不断。

抢红包常常到半夜还在进行。

后来有人想起,不由感到讽刺,红包制造了一种喜庆的感觉,大家仿佛刻意狂欢,预祝劫难尽早结束,却不知漫长的日子还在后面。

2015年7月29日,一块属于MH370机型的襟副翼残骸在留尼旺岛被发现,为此前搜索无果的航空悬案提供了新的线索,也在家属内部搅起极大波澜——如果相信乘客还活着,这片残骸意味着什么?

留尼汪岛发现的MH370残骸机翼残骸 图源视觉中国

家属们开始分为两派。

一派否认残骸的存在,认为那是阴谋论的一部分。

重点还是?找人。

他们继续督促政府的外交交涉、质问马航。

另一派更理性,他们知道,残骸如果属实,完整迫降的希望泡泡就被戳破了。

为了证实残骸的真实性,姜辉投以行动。

当年10月,他与另外两位家属自费奔赴留尼汪岛,找到了那位发现残骸的海岸清洁员,与他交谈并在海边勘探后,姜辉确认,这的确是一个普通人意外地发现了一块飞机残骸,不存在阴谋,也与任何组织无关。

到了2017年,20余块的同机型残骸在世界范围内被发现(其中3块通过零件编码,可以100%确认来自MH370),姜辉还在马达加斯加亲手找到一块。

否认残骸存在的一派被激怒了。

他们认为姜辉等人这样做是转移舆论的关注,迎合谎言。

一个叫文万成的山东大爷成为姜辉的首要批评者,他的独子在飞机上。

一些旧事也被翻了进来,其中还包括2015年春节,20几位家属用群体捐款去马来西亚抗议,大家为省钱睡通铺,姜辉却以携带很多设备为由,给自己安排了单间。

双方从观点不同变为个人恩怨,在姜辉单独提起的对马航及其代理律师的名誉权诉讼中,文万成向对方提供了偷录下的不利于姜辉的视频证据。

2016年,新的分化再一次出现。

在两年诉讼时效届满前,诉讼与和解的选择摆在了家属面前。

选择诉讼的人,首要目的不是为了赔偿。

往前看,他们是为了追责。

往后看,是为了国际航空公约得到真正履行,搜索和人道关怀不要停止。

诉讼也是一种争取关注的手段,如果没有人的持续行动,家属担心,MH370就被人遗忘了。

当时,根据马航提出的和解协议,和解金有252万元(原定金额为250万元,因为这个数字像是一种侮辱,被家属否决),由德国安联保险公司赔付。

和解后,对家属最大的不利在于,要放弃真相浮现后的一切追责。

没有人认为这是公平的,但选择接受的人各有苦衷:有的因为失去家里支柱而产生的经济窘迫,有的因为无力维系下去的精神损耗,有的因为不便言说的外部压力。

但在一些拒绝和解的人眼里,这是对乘客和家属群体的背叛。

和解成了一个敏感话题,亲近的家属之间也不会彼此打听。

但当文万成把一份不知从哪里收集到的和解名单扔到群里后,深海炸弹爆炸了。

猜忌在滋生。

有人说了伤人的话。

渐渐的,一些人淡出了。

聚会变成了小圈子。

2014年10月11日,山东济南。

文万成和老伴住在儿子购买的别墅内。

老文坚持认为MH370上的乘客能够平安归来。

媒体的关注也逐渐流失。

2017年,我到吉隆坡参加MH370事件3周年集会,是唯一到场的国内作者。

对于这个有多国家属参加、以放飞和平鸽与气球谢幕的活动,一名当地华裔记者告诉我,这个集会在马来西亚引起的反响,远比《中国好声音》跨国海选要低。

最早报道马航的那批记者大多转行了。

不计成本长期追踪一个新闻的媒体越来越少。

至于家属们的老朋友权义,转去经营管理岗,他内心依然认为,?我骨子里就是个新闻人,我不需要你认可我。

家属与警察的关系也在改变。

2014年,冲突时有发生,不少家属被拘留过。

到了现在,他们和一些警察成老熟人了,懂得互相体谅。

最近一次开庭,警方还配合开辟一处场地允许外媒采访。

一位警察向姜辉转述,他母亲知道他的任务后对他说,不把这些家属照顾好了,回来扇你耳光。

?我们把警察都熬退休了好几个了。

姜辉说。

回到当下,MH370失联10周年,新的书写由头出现了。

但约访家属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想谈这个话题,实际情况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我托权义在一个家属小群里传达,也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后来见到我时,徐京红再次提起同样发生在十年前的另一起悲剧——2014年7月,马航MH17航班被导弹击中坠毁,她认为,在某种程度上,MH17的乘客家属是幸运的。

因为事件有一个终局。

?他们的痛可能没有我们长。

?我们好像完全还在2014年3月8号那一天,没有任何的改变。

徐京红说。

?绕了好大的圈,一直在那儿,一直在原点。

2014年3月8日,一直在?延误的MH370。

图源视觉中国

不止悲伤

通常在不幸事件中,事故出现的那一天,就是新闻当事人生命中最痛苦的那一天。

但MH370不同。

真正的痛苦并不是在那天发生的,那只是痛苦的开始。

梳着一头利落短发、高个子的徐京红是个直言不讳的人,某些角度看,也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去年11月,家属索赔诉讼起诉7年后终于在北京开庭,一轮报道刊出,她在家属与媒体的400多人的沟通群里发了一张报道截图,质问其中字词使用——描述家属对终于盼到开庭的感受时用了?开心一词。

?哪位媒体大佬给解释解释?哪位家属挺开心的?为什么开心?又到了可以消费家属的时刻了?真服了你们了。

其实,这是姜辉受访时的原话。

?苦中作乐吧,否则也活不到十年了。

他在群里解释。

有家属打圆场:?用词不当,『安慰』或者『欣慰』比较合适。

误会解除了,但徐京红并不打算就此停止。

?事到如今既不欣慰也不安慰,除了无语之外还是无语!不想骂脏话可是真的没啥可说的,我们这群人都没了,这一代当事人都没了,就成了!

能感觉她对媒体的抵触。

?我很讨厌那种一到裉节拿我们炒两天热度,完成你们的业绩,拿我们当盘黄瓜炒炒,放凉了又扔了的感觉。

不是没有啊,你别不承认。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抱怨随时倾倒而出。

但她同样担心事件被遗忘,?又怕别人过度消费我们,又怕别人不消费我们。

她不想被?马航家属的标签贴一辈子,但这由不得她。

那些感受无时无刻不在涌现。

开庭时坐在法庭上,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小丑,想象着别人的内心台词:?这些人就是370的家属,你看他们多可怜。

以至于法官让家属逐个阐述,轮到她时,她脑子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与我见面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出于对失控的恐惧,她请求权义陪同),她仍然难以逃脱那种被审视的感受:?伤口结痂了吗?快来让我们看看,还没好呢。

徐京红妈妈的家里,墙上写着菜谱,由于母亲失联,很久没用的瓶子上都落满了灰。

当MH370事件悬停在一片混沌里,世界一分为二,身在其中的人,和世界上的其他人。

看到一些MH370报道下评论诸如?那会儿我还小呢,我现在都工作了,明知网友没有恶意,徐京红也浑身不舒服。

家属们都听不得旁人劝慰时说感同身受,没有亲历,怎么可能感同身受?有次,一位官员会见家属,用了这个词,一些人的情绪被引爆了,要求他撤回这句话。

?走出伤痛,重新开始这类通常适用的劝慰话语用在他们身上会起到反效果。

一些人也反感别人鼓励要坚强,?我就是一个受害者啊,你们凭什么让我们坚强起来?朋友问徐京红:?你们那个事情怎么样啊,处理完了吗?她咬着牙答:?没结果呢。

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叫处理完了吗?

?(我是)被迫地成为一个集体里面的一员。

徐京红说。

?有一阵我特别特别的恨。

常有无名怒火涌起。

任何有370的字符都会刺激到她,开车看到前面的车牌号,?恨不得追尾。

她不断地退家属群又被拉回来,不断拉黑别人又放出来。

有时因为一句不爱听的话,有时只是因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或者干脆没有理由。

她的暴躁会波及到生活中的人。

到了节点,家里气氛变得紧张,大家都假装把它当成普通一天。

没人敢惹她。

情绪化过后,又是无尽的愧疚。

朋友何其无辜,孩子何其无辜,她想。

MH370消失的3月8日,恰逢她的结婚纪念日,这十年来从未庆祝过,?有时候我觉得对我先生很不公平。

她感到她的负能量扯了其他家属的后腿,愈发不敢在群里说话了。

事发一年后,她把标注着MH370的飞机纹在手臂上。

那是一个冲动决定。

丈夫看到后暴怒,认为她在伤害自己。

她连解释都懒得开口,直接回道:?你管得着吗?每次洗澡都是一道提醒,她被反复刺痛着。

小儿子有次看见,问她疼不疼,她只是告诉他,不可以效仿,就哭得难以自控。

懂事的大女儿见状急了,把弟弟拉出去骂了一顿。

他们从未讨论过马航相关的话题。

徐京红的文身。

马航事件像个黑洞,把她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吸走。

她曾经是一名翻译,事件发生不久,她无力工作而辞职。

她忍不住点开家属群里的每一条消息去看。

明知道看完心情会变得糟糕,明知道即使划过去也不会错过什么,将之屏蔽又不甘心。

看完的消息,她马上手动删除,好像唯有那样做才能减轻一点负担。

她想,相比有信仰的外国家属,中国家属更难,因为无所寄托。

家属集体去雍和宫祈福时,她一步也不迈入,那里明明挂着?六道轮回的匾额,?你不是希望你们家属是活着的嘛。

她认为这个事件改变了她的世界观,?我一度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所有人都是善良的,但通过370,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充满恶意。

她说,?我宁可去关爱流浪动物,我都不关爱人。

我觉得不值得,人间不值得。

这当然有着气话成分。

实际上,她是个温柔、慷慨、易于相处的人。

总请大家吃饭,在不和的家属间调和矛盾。

与我谈起权义时,她首先站在他的角度,因为大量的相处与情感投入,?其实他很受伤。

但MH370事件该恨谁呢?徐京红找不到对象。

事发后,机长扎哈里劫机的猜测甚嚣尘上。

但经过调查展开,对他不利的证据排除了。

3周年集会,我见到了扎哈里的朋友同时也是他公开的辩护者张福明,他并未遭到其他家属的排斥。

马航(MAS)在2015年破产重组,马来西亚通过国内立法(即765法案),新马航(MAB)不继承债务。

国内的办公地址从北京搬去上海,负责人员都换了。

徐京红纹在手臂上的MH370,作为航班编号被永远取消了。

某种意义上,实体的?敌人凭空消失了。

事件后续处理上,家属对马方有许多指摘,他们恳求得到一些起码的仁慈,诉求被回应,疑问被解答,一些措施能够更人性化(马方提供的调查报告没有中文版本)。

但国际与国内的相关力量也没有强势介入。

一封封请愿信石沉大海。

悲伤当然是一种压倒性的情绪。

但家属们的痛苦,从来不止悲伤。

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孤独的感受,找不到群体之外的同病相怜的难友。

徐京红只是其中一个样本。

徐京红

斗士

听姜辉讲述这些年的故事,你很容易被他的执着与勇敢所打动。

他用最轻松的话语描述那些最艰难的历程。

说到在非洲搜索残骸时,太阳晒得沙地发烫,他只能?脚尖蹦着走,但是那个活血呀,化瘀。

在树桩下休息,遇到毒蛇,?栗二友说跑,我们俩撒丫子就跑回来了。

这些年我对他做过多次采访,从未见他哭过。

即使谈论着伤心的事,他嘴角也时而浮现出笑容。

唯一的波动是,他承认,每次采访前,他都会失眠。

有时,是某种天真。

他曾告诉我,想通过众筹,在南印度洋做漂流测试,沿着专家预测飞机落点的一片弧形海域抛下信标,看看到底能漂到哪里。

他还想发起网络签名,请求白宫公布军事基地的雷达信号,以了解MH370的飞行轨迹。

我不会理解为这是他的某种大话。

他做了大量细节部署。

这些计划最终都流产了。

他是那个试图托起所有人的人。

权义记得,2015年7月第一片残骸被发现的那天,所有家庭极为悲痛。

那晚,徐京红喝得烂醉,姜辉把她送回家,安顿好,骑着一辆自行车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权义想:?他们俩都是一样的身份,他得要承受一个多大的能量啊。

?我觉得他挺能隐忍的,很克制。

一直保持那份理智,是很难受的,发泄出来会好一些。

徐京红说,?他一定是有内伤的,他自己消化,不会让别人知道。

法律是姜辉的武器。

美国、马来西亚的诉讼他均有参与,还在中国先后提起五六个马航相关的官司,其中对马航代理律师的名誉权诉讼,仅索赔154元,而翻译和公证费就花了近万元。

目前已有结果的诉讼,都失败了。

按照他目前的说辞,他有新的武器,他人永远无法夺走、弱者也平等拥有的武器:时间。

?媒体、法律和政府不是我们能掌握的,不是我们自己能够支配的。

时间才是我们唯一的武器,所以坚持下去才是一个最优的选择。

2014年4月25日,北京,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前,姜辉和部分家属向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工作人员宣读抗议书。

坏消息越多,他状态越乐观。

近几年,我数次见到他在社交媒体说到诸如此类的话:?否极泰来,今后再有任何消息,都是好消息了。

谈论任何一个话题,姜辉都能找到一个积极角度,甚至对MH370被人慢慢遗忘都不感到恐惧,这时,他的论述会突然转向宏大:?人类能够繁衍到现在,出于两点:一个是好奇心,一个是爱心。

分析这事到底怎么着,你好奇不好奇啊,好奇吧。

它一定会推动这个事情发展。

我问他的乐观从何而来,他却给了我一个不同的思考方向:?如果只有一条路可选的情况下,不管悲观跟乐观,都要走这条路。

你是愿意乐观地走,还是愿意悲观地走?

一些改变的发生,是因为他在行动。

在他要求下,家属的接待工作从国家信访局的窗口转到外交部。

2018年马方拟发布《最终调查报告》,他提前收到消息,发现如果使用这个名称,按蒙特利尔公约,国际调查组随后将顺理成章解散。

经他抗议,报告名称改成《安全调查报告》。

这是一个无人注意的小小胜利。

不过,这个改名并未改变调查组解散的结果。

作为儿子,姜辉无可指摘,但作为父亲和丈夫,姜辉是让人担心的。

他在2015年被公司辞退(官司打了几年,他最终获得一笔赔偿),再也没有工作。

?坐吃山空呗,他半开玩笑。

他告诉我,后来这些年靠积蓄做投资,但据权义说,姜辉也做过一些在家的兼职,比如把家里变成拼多多的一个自提站点,比如客服。

有意无意地,他会贬损从前的工作。

如果MH370事件从未发生,他说,他大概还在那家公司,?可能职位更高一点,但是还过的那种牛马不如的生活,跟生产线上的工人是一样的,你是一辈子在那打螺丝呢。

在他看来,现在过的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身为职业经理人时,他年年要用最新款手机,现在手上这台六年没换了。

?原来很在意的东西,排场、面子、人际关系,现在我不在意了。

他说。

但他也强调,家人的生活标准并没有降低。

他有了大量时间在家里陪女儿。

但怎么可能没有亏欠呢??出去做的每一件事情是不是要花自己的时间?他的时间是家庭的,对吗?不是他一个人的。

更可怕的是他是不自知的。

徐京红说。

2014年,姜辉的女儿只有5岁。

她一天天长大,他们从未谈过马航的话题,他也从未向她解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但有一天,她却突然跟他提了一句:?爸爸,你是不是该工作了?

?你爸不工作也有钱拿啊。

他向我转述他的回答。

?面子不能丢,但是具体的事咱也不能说太细。

我向他讲起一位叫郭利的新闻当事人,因为旷日持久的较真式维权,失去妻女的理解,与他切断联系。

姜辉说他在避免这种结局的发生,也有兜底的举措,?给我闺女买了好多保险,有没有我,她成人之后都会有一笔收入。

但郭利的故事显然击中了他,随后一段时间,他表达有些混乱,当话题转向其他地方,他又主动拉回来。

?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个郭利,让我觉得很难受。

值得,不值得,哪些轻,哪些重,他反复自顾自嘟囔着。

这是他极其偶然流露出的一个脆弱时刻。

2015年9月4日,北京,凌晨1时许,刚刚送喝醉的徐京红回家的姜辉。

当日,法国检察官宣布在留尼汪岛发现的机副翼确认来自失踪的航班MH370。

在媒体眼中,他是马航家属代言人,有相关专业背景。

其实,他搭建了某种滤镜。

他在通讯公司工作,但是在销售而非技术岗位。

大学所学的理论,离搜索飞机的具体实务相距万里。

?他是后学的,各种技术、参数,(飞机)到哪,洋流......权义说。

?我觉得他有被架上去下不来的嫌疑,被大家捧得太高了,他都无法脱身,这对他很不公平。

徐京红说。

姜辉却说,他选择的路与群体并无关系,?我敢对我自己说,我一个人我也能走到今天。

他认为没有人是天生的斗士,或者说,?每个人实际上都是一个斗士,在特定条件下,被激发出能量。

驱动他前进的动力其实很简单,要给机上的母亲一个交代。

但他也是孤独的。

当我问他,还有哪位家属像他一样,至今还在不懈做着研究、调查,他只提到了一个名字:文万成。

尽管他们至今彼此嫌恶。

但即便执着如文万成,十年的时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早些年,文万成与其他家属的格格不入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谁与他理念不同,他就攻击谁。

他还曾说,?我要找儿子,谁要是阻止我找儿子我就杀了谁。

到了第十年,许多坚硬的东西重新变得柔软。

曾经,年轻一代谈论重组家庭的可能性,引起老一代的不解与抵触。

?妯娌之间的,父母跟儿媳之间,堆成了很多仇恨。

权义说。

但最近一次电话中,文万成告诉我,他甚至劝过儿媳妇:?你的老公,我的儿子,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你看你再找一个吧。

元宵节,他和亲家吃了顿团圆饭。

?儿媳妇,你知道我现在花钱,花的谁钱吗?他对她说。

?花的你的钱。

儿媳答。

?不对,都是花的你的钱。

花一分也是你的,攒下一分也是你的。

我们必然有老的那一天,俺得依靠你。

两个老人最后的财产,都留给俺儿媳妇。

2024年的姜辉。

消磨

过去的十年中,2018年是家属极度挫败的一年,打击接踵而来。

2018年5月,美国海底探测公司?海洋无限对MH370的搜索中止了,那也是至今为止最后的搜索。

7月,国际调查组对MH370的《安全调查报告》发布,这个事实上的最终报告内容并无新意,不过是对之前每年发布的中期报告的重复,飞机消失的真正原因无法确定,?不排除第三方干预。

年底,国际调查组解散,空港中心接待处也关闭了。

家属期待法律能够彰显公义,能够以判决而不是让他们倍感屈辱的和解形式得到赔偿(哪怕要将其中一部分付给律师),最保守的期待也是,令那些与马方、波音公司沟通中被匆匆带过或者从未回复的疑点,能有摊开讨论的机会。

他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终局比想象中来得要快。

2018年10月,家属在马来西亚对马政府的行政诉讼败诉(因为二审每人需交纳高达十几万元的法庭费用,诉讼没再往下进行)。

11月,家属在美国提起的对波音的民事诉讼,被一审法院以?不方便管辖原则驳回(2020年上诉法院维持这一判决)。

这些诉讼以一种近乎无声的方式走向失败,在媒体上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2018年,李秀芝走了。

女儿是乘客,直至去世,她每个月给女儿手机续费。

哀悼信息在群里连成长龙。

随后这些年,在马航家属大群里,我看到过几次家属去世的通报。

叶伦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体重超过200斤,腿脚不方便,总搭姜辉便车去空港中心接待处,后因对残骸的不同看法,与姜辉疏远。

叶伦在2023年4月去世,只有57岁。

发布消息的人写道:?他去了那个没有失联的天堂和他的双亲团聚了。

这句话构成一个伤感的悖论:叶伦是个阴谋论者,相信父母被秘密关押在美军冲绳基地。

2014年12月20日,北京,马航失联乘客部分家属聚餐,三名女性家属抱在一起痛哭。

餐桌后,姜辉身旁坐着家属叶伦(左后二)。

我注意到,叶伦噩耗传来,大群里只跟了零星几条留言。

?过去我会在群里说一句客套话,那天我就没有。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迷茫,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在群里的那些老人。

白栓富说。

?能说什么呢,无非是让大家更悲伤。

徐京红说,眼泪从她脸颊滚落,?我想每个人心情都应该是很沉重很沉重的。

这些年下来,至少有十几个家属去世,其中也包括她的父亲。

一些噩耗没有在大群发布。

徐京红永远记得,父亲临终时对她说的一句话:?你看你妈这个事情也没个结果,不甘心啊。

父亲去世后,有一天,徐京红产生一个念头,想给母亲做个衣冠冢,让父母合葬。

她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权义,希望他来拍照做些记录。

权义知道,决定是沉重的,她在寻求告别的一种仪式。

但这件事卡在一个环节,她无法逼自己去法院宣告母亲的死亡。

MH370乘客的生死,不仅是一种认知问题,也是一个法律问题,涉及私家车年审、房产过户各个方面。

在一些人看来,不得不去开的死亡证明,就像亲手杀死了亲人。

因此,有相当一部分人(他们几乎是年长父母)宁愿相信?人还活着。

你可以说,他们这样想,不完全是出于爱或者希望,自我说服或者绝望,也基于某种合理的逻辑。

姜辉说,如果只有一条路可选的情况下,你是愿意乐观地走,还是愿意悲观地走?道理适用在这里。

既然各种推测都无法证实,你是愿意相信人活着的阴谋论,还是相信人死了的坠毁判定?

坏消息是,你逃避不开现实,从前的幸福远去了,痛就在那里。

你的疑惑解答不了,反而衍生更多。

时间流失不是以天来感受的,而是分与秒。

你可能被刻画为某种奇观,旁人只看到你紧紧拽住的念想,却无法理解你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无辜的普通人陷入这种处境。

好消息是,你获得了某种精神支柱。

你感知到孩子在地球上另一个地方的存在。

你有了盼头。

你可以重新定义时间,因为你拥有未来。

当你相信人还在的时候,你得到的反馈几乎是正面的。

不久前,包兰芳同学聚会,五六家人纷纷跟她说:?包子,你相信吧,孩子肯定好好的,能回来。

早些年接触家属时,我见过那些坚信者。

2017年,我住在文万成的家里,他太太李继平为我煮面。

聊起搬入的新家,她操着山东方言,语气平板地说了一句:?简单铺了地板,等我儿回来要重新装修的。

我至今忘不了那一刻她神情笃定的样子。

当时有一次,我去找退休工人戴淑琴。

她疲惫而虚弱,但聊到妹妹还活着的种种?证据,她昂着头,脸上的乌云消失了,逐渐变为几乎是兴高采烈的表情。

这种坚信为心理咨询设置了挑战。

?我跟一些心理医生聊过,他们说心理援助的前提要有一个底,接受家人的死亡,然后在此基础上恢复建设。

姜辉说。

马航代表拒绝提供心理援助时,理由正是如此:?没有办法去做。

这些家属都是坚信人还在。

2015年6月30日,北京,马航失联乘客部分家属聚会。

一位家属的爱人在聚会中大醉,反复重复一句话:?我想过正常的生活。

经过这些年,坚信者变少了吗?换一个角度看,参加集体活动的人数大幅下降。

疫情这几年,周年纪念改为线上进行,也不过三四十人参加。

但包兰芳始终都在。

如今,每周四上午是外交部固定接待家属的时间,那间没有暖气的接待室接替被关闭的空港中心,成为家属们新的集合地与取暖之所。

多则十几个,少则八九个家属汇聚而来,包兰芳两口子和她亲家,就占了四个名额。

去年7月,四个名额中少了一个,包兰芳的老伴去世了。

?要没有370,什么事都没有,我爱人也不会有事。

包兰芳说。

丈夫是个强大的人,总鼓励她。

出事第一天,他没有慌乱,告诉她:?要是劫机就好了。

她仰着头望向丈夫:?真的吗?丈夫身高一米八多,她习惯仰头看他。

孩子不会有事的,丈夫说,他继而提到,儿子当年预产期拖了一个多月才出生,最后还不是平安落地了。

他们都相信人还在。

为了安抚同住的婆婆,夫妻俩编织了一套完整谎言。

老太太临终都活在这个善意的谎言里。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包兰芳再与丈夫探讨飞机的去向,丈夫变得不爱说话了。

?这只是你想的,希望是这样。

他说,?你就等吧。

再往后,乐观之火在他身上渐渐熄灭了。

他的眼睛变得混浊、呆滞。

他告诉她,人还活着,但应该回不来了,?不会放。

她料想不到?什么球都打、身体强健的丈夫衰退得这么快。

丈夫在去年7月猝然去世。

那天赶上包兰芳生日,丈夫说蛋糕留着明天吃,?我还是吃你的生日面。

丈夫葬礼那天,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告别讲话时,她特别平静,对着丈夫发了誓,一定要走下去,让孩子回来。

那是她不得不坚强的一刻,她得撑着。

从前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她连手机都没有,俩人形影不离,手牵着手。

?上哪儿都是他带着我,东南西北都闹不清,她说。

后来要?找人,她才学会用智能手机。

在家属微信群里有这样一些网名,透露出与飞机的关联:?逢凶化吉?平安回家......他们均是孩子的父母。

包兰芳叫?三祥开泰,数字三代表儿子、儿媳与小孙子。

她朋友圈转发大量影音号的歌舞视频,这是故意为之的,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亲友,?我很好,我没事。

我联系她时,她很冷漠,大多家属不寄希望于媒体。

但见了面,她变成那种常见的最热心的北京老太太。

看我羽绒服衣领敞开,她很自然地上前拉紧。

她已吃过早饭,但还是想带我去附近一家老字号吃。

回到她胡同家里,她不断塞给我包子、牛奶。

最后,她看着我,?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就好了。

无须提问,谈话能持续进行下去。

她向我回忆着她的亡夫,任何话头,总能归向那里。

因?文革分开的那些年。

他有多爱吃她做的饭。

她半夜扒拉醒他聊马航,他再困也陪着。

别人劝她,多想他的坏处,你就不想他了,她一下哭出来,你不了解他,他没有坏处。

她知道我的报道主题,但提及儿子的时候反而不多。

旧的悲伤还在那里,原封不动,新的悲伤已经覆盖了上去。

如今独居的包兰芳。

?新的故事

梳理这些年媒体对家属的报道,我意识到似乎存在某种偏差。

接受媒体采访的人,永远是还在坚持找寻、持续发声的人。

尽管他们内部也有理念不同,本质上还是同一群人。

而那些早已往前走的人不会接受媒体采访,也难以找到。

那么我们呈现的会不会只是局部?我们是不是无意地英雄化了某一种选择,而忽视了其他选择?而做出了另一种选择的那些人,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十年,是否真的已经选择了往前走?

汪乐让我有机会看到另一种路径。

看上去,这似乎是个全新的故事,可以成为那个始终执着群体的对照,但同时,它也可以被看做是上述所有痛苦、折磨为何如此深重的一种印证。

汪乐的太太曾是一名记者,是我的朋友。

她曾告诉我一个关于她家的秘密:她的婆婆(即汪乐母亲)在那架飞机上。

这听起来难以置信,让人喟叹命运弄人,MH370事件不是新闻,而是某个朋友家庭里具体的痛。

在十年之际,我请求和汪乐聊聊。

发出信息隔了大半个月,他答应了。

外婆怎么办?父亲怎么办?汪乐说,那是事发后首先脑子里浮现的念头。

因为父母吵架,母亲去马来西亚玩时,叮嘱儿子不要说。

他需要从头向父亲解释这一切,那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

他需要照顾到很多方面,不能让父亲余生留在愧疚之中。

从一开始,他与其他家属就有物理意义上的疏离。

为了逃离极度压抑的氛围,他们一天也没住进丽都酒店免费提供的房间,宁愿每天打车往返发布会。

接下来,疏离感发生在心理层面。

?我觉着抱团没什么用,我不希望再因为这件事干扰我正常的生活,我家人的正常生活。

他从未加入家属群。

父亲在群里,参加集体活动不够频密,遭到某些家属的嘲讽,?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啊?你怎么这么不关心家里人?汪乐更增抵触。

他很快接受?母亲没了这个认知。

本质上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个事远远超出咱们能够控制和理解的范围了,打破头我也找不到答案。

另一方面,如果相信传言,母亲还活在某个岛上,对他是个更难接受的画面。

?她高血压,又糖尿病,没有药。

即便她还活着,那你觉得能好得了吗?这人怎么受虐?那不比没了痛苦多了?

他对飞机的判断,反而呼应某种阴谋论的猜测,?飞到一定高度,所有人都窒息了,没有知觉了。

最后这飞机坠毁了,所有人都结束了,没有任何痛苦。

区别在于,他不去细想是否有劫机以及背后原因。

MH370失踪两周年,乘客家属前往雍和宫,为亲人烧香祈福。

我问过许多家属同一个问题,事件至今,最痛苦的是哪一天。

姜辉告诉我,是清明节,这是一年中最让他无法自处的日子。

他不能祭拜母亲——那就是默认母亲死亡了,也不能假装无事发生。

白栓富提到2014年的中秋节,那本该是团聚之日,却处在一个心酸的时刻表上,距事发整整半年。

只有汪乐选择了2014年3月8日,事发之日。

?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吧,他说,?没有任何更大的痛苦能够打击到我了。

据他说,他得到了某种平静。

亲人没有出现让他担心的状况。

2014年夏天,79岁的外婆报了旅行团去希腊。

她坚持一个人去。

再后来,父亲有了新的伴侣,他既感到别扭又欣慰。

自己的生活也不断翻页。

2016年,他放弃北京稳定的工作,去上海创业,开拳馆。

疫情前,他去美国读书。

再后来,他成为一名综合格斗经纪人。

最近一次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他,他站在张伟丽旁边。

他告诉我,如果不是MH370事件,他不会走到今天。

事件之后,他常有一种换位思考,?如果我妈在,她会让我怎么办这个事呢?他想,母亲一定不希望他活在涕泪之中。

后来的每一步,都是对从前生活的一种颠覆,都意味着某种放弃与重启。

在想不通问题的时候,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母亲的声音总会浮现在他的脑子里,化作一种加持。

?儿子能够更坚强一些,能够继续往前走。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在事件之后。

那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上午,他和太太去领了结婚证,没有任何仪式。

从民政局出来去饭馆吃饭的路上,太太和她父母聊天,他一个人走着,没有母亲的陪伴。

但就在那几分钟里,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

他自幼和母亲关系极好,母亲曾和他聊《水浒传》,说唯一喜欢的人就是林冲,因为他疼老婆。

现在,他定居在拉斯维加斯,儿子去年出生。

?从小我妈教育我就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老婆,照顾好自己的家庭。

现在我要做好这些东西,也算是谨遵她的教诲吧。

如果她能感受到,她能看到,好儿子,做得不错啊。

去年网飞出了马航的纪录片。

他看到了,想了想,还是没点开。

?如果一旦有了什么实质上的新内容,网上肯定铺天盖地各种新闻就出来了。

所以看它干嘛,算了,来回来去就那点事。

他甚至说,这件事已在他的日常之外,?你刚一说我才想起来快十年了。

但他也有他的坚持。

他向来只说妈妈走了或者没了,不用那个字。

?不是说这字眼难不难听的事,是确实也没有证明她死。

他说。

美国诉讼失败后,他家并未在中国加入起诉——这是对平静生活的一种保护——但也没有接受和解。

?谁知道十年之后又发现了什么,二十年之后又发现了什么,有一些所谓阴谋也好,或者被解密了,我当然要保留我这个(追究)的权利。

让生活继续,接受那个本该共度一生的人没了,痛苦真的会比否认接受,少一些吗?而就算痛苦少一些,关于飞机的种种疑问能从脑海中就此消失吗?哪怕疑问消失,这算是一种逃避与自我欺骗吗?我放弃了追问。

汪乐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不是被审讯的犯人。

我对他的讲述充满感谢,他本不必经历这些,他对媒体没有诉求。

从他开口之后,我就在为他捏把汗。

这种袒露,会为他带来什么?当大众已经习惯了以某一种特定路径进入这个故事,新的路径会不会为情感上的接受带来挑战?

他自洽的叙述里,存在一处破绽。

他习惯换位思考,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如果换位发生在另一种处境——他是那个在飞机上的人,母亲会怎么样?

故事将完全变了,之前所有论证的正当性失去了,他想。

?可能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是她最后或者最大的希望。

她已经年过半百,不会像我这样继续往前。

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我就是要把我儿子找回来,我就是要知道你把我儿子弄去哪了。

?我相信她一定比我更痛苦一万倍。

他说。

失联乘客家属胡秀芳,她把孩子的玩具都收集在整理箱里。

她的儿子、儿媳以及当时只有3岁的孙女都在MH370航班上。

自己的路

随着交流深入,我渐渐意识到,家属之间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阴谋论主义者与实证主义者。

停在原地的人与往前看的人。

和解派与行动派。

各种角色捆绑交织。

这些定义亦是模糊、含混、变化的。

签了和解协议未必意味停止寻找真相。

早早淡出群体未必意味着放弃追责权。

面对一个航空史上的最大悬案,没有什么当事人的处理经验是可以被传授的,每个人探索着自己的路。

因为一些难言之隐,白栓富很早就接受马航和解协议了。

但与自己的和解是另一回事。

企业管理基本放下了,社交也消失了,他沉浸在悲伤里。

为追踪飞机线索,他和另外几个家属数次出国实地探访。

从2017年随姜辉去非洲寻找残骸回来后,他意识到个人的渺小。

他想,飞机上的妻子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丈夫。

?不管现在我爱人发生了什么,我带着孩子还要往前走。

他试着寻求一些改变。

第一个举动是,离开旧日生活场景,从老房子搬出,把爱人喜爱的物件保存在一个箱子里。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可能会减少自己的痛苦。

这并不意味着同盟的瓦解,也不意味着关系的终结,他只是退出饭局,越来越少在群里回复消息。

那一年后,他再没有参加吉隆坡的周年聚会。

繁复的航空资料,不再是他的关注重点。

回老家看望丈母娘的时间多了。

从一年两三次,调整到一两月一次。

?不要让他们觉得女儿离开,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

在一个周末,他主动对女儿说,咱们去潭柘寺吧。

这是一次久违的出游。

一路上父女都在积极交谈。

还是有想起太太的瞬间,他告诉自己,她只是今天没时间陪我们。

在寺庙里,他许了愿,但内心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平静。

那一天是快乐的吗?也许是装的,那种快乐和三人在一起的快乐不一样。

?装一回不像,你装十回、一百回的话,装时间长了,就像了。

他说。

几年前,女儿在美国生子,坐月子期间,白栓富去照顾了一个月。

家有喜事,他理应是开心的,却又坠入黑暗谷底。

他做每顿月子餐,照顾小宝宝,洗衣、清洁。

这些对他没有任何挑战,不会就请教有经验的亲戚就好了。

难的是,他总会想起太太。

如果她在就好了。

夜里他偷偷哭,不让女儿知道。

今年公司年会,白栓富上台演讲,余光瞥到台下有一个人,轮廓和脸恍若他的太太。

他想起10年以前,太太也参加过公司活动,他还给她拍照。

情绪翻涌,他提前结束了讲话。

大约在三四年前,徐京红决定洗掉手臂上的飞机纹身。

洗远比纹更痛,她忍不住哆嗦,整块手臂肿胀起来;也更难,洗了三四次,还残留一些飞机轮廓。

这难道是一个隐喻吗?放下比记住更痛、更难。

在外界看来,这是她的一种自我折磨。

但洗纹身这个举动本身对她有某种意涵。

她需要往前走,她需要一种了结。

自父亲离世后,她有意识去找令生活重启的方式,把烟和酒都戒了,还学写字,学画画,学古筝,学舞蹈,在其中得到了一种貌似快乐的情绪。

她尝试各种户外运动,骑行、出海钓鱼,一次爬野山失温,差一点就死了。

劫后余生让她生发出许多感悟,要放下?我执。

她重新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了吗?所谓顿悟是真实的吗?她有时又想,是不是只是掩耳盗铃,?用其他的事情来控制自己思考的时间。

去年底,以前的老板致电她询问近况。

经过近10年空白期,她重新工作了。

?我不能说我走出来了,我没有走出来。

她说。

早在飞机残骸被发现后,徐京红接受斯人已逝的判断,但最近两年,她又重新回到阴谋论的轨道,?母亲一直活得好好的。

?什么时候告诉我飞机找着了,我才觉得这件事情可以盖棺而论了。

她说。

2017年1月6日,徐京红趴在父亲的棺材上,没有哭,也不说话。

十年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魏守厚,不再是那个在墨尔本即将就读金融学硕士课程、雄心勃勃的年轻人。

硕士课程一天也没有上过。

闯荡西方的梦想早已漂远了。

他在事发次日就赶至北京,从此生活停滞下来,除了去?找人,他几乎不出门。

很久之后,在家人劝谕下,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在石家庄找了一份银行前台柜员的工作。

面对客户,他需要微笑,这对他一度非常困难,?我做不到。

他把自己封闭了很多年。

他抗拒婚姻。

直到几年前,遇到了那个对的人。

关系确定后,他决定是时候了。

于是他全部讲了出来,这些年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完整的故事。

她拉起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他哭了。

?她说跟我一起陪着我走下去,一起去找我们的爸妈。

他回忆。

他一直有个习惯,给父母发短信。

最开始每天发,后来,隔段时间发。

2024年,他升级成为爸爸。

交流在继续。

?爸妈,我有了孩子,我一定好好培养他。

希望有一天你能见到你们孙子。

十年前,事发后,姜辉就把母亲照片全部打包,收到一个箱子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只有当这个事件水落石出,我觉得才能面对我母亲照片。

他至今没有放弃的雄愿,是建立一个MH370搜索基金。

按之前想法,资金规模要有?2亿美元,按照5%的中低收益率来看,利息应有1000万元,满足雇人雇船的费用。

现在,他把目标调小为9000万元人民币——这个请求写在国内提起的对马航的诉讼里——改为悬赏搜索,第三方找到飞机后再支付。

他向我比较前两次大面积水下搜索:2015年的三国联合搜索,耗时一年多,耗资1.5亿美元,范围是12万平方公里;2018年?海洋无限的搜索,相似的面积只用了100天和几千万美元。

他以此判断,随着科技进步,搜索成本将越来越低,效率越来越高,找到飞机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另一个结论则较为大胆:?再过5年、10年,我们家属自己出资甚至已经可以完全覆盖搜索(花销)。

72岁的包兰芳能做的事情很少。

她无力像姜辉一样去研究、调查,她连地铁都尽量不坐,因为路线绕得她迷糊。

她能做的,就是每个农历初一和十五,来到这个北京二环内的寺庙为MH370乘客烧香祈福,她总是起个大早,骑着自行车过来,争取烧头炷香。

三炷香,两盏蜡烛,她依次举过头顶,拜了几拜。

这一系列动作,她已经做了将近10年。

封控期间都没断,她把香火搁在紧闭的寺门口。

2024年2月23日早晨,正在上香的包兰芳。

还有每周四坐上109路公交车,前往外交部。

但并不是说,一周中剩下的日子,包兰芳就能正常生活了。

?来外交部的这些人基本上不能,肯定心里那什么啊。

他们管自己叫?祥林嫂。

那间接待室里,连座位都是不变的,包兰芳每次都挨着亲家母坐。

?有什么好事?这是家属的开场白。

不是有什么消息,不是有什么进展。

他们用的词是,好事。

一个家属会拍上一圈,把视频发到群里。

往往只有连云港的谢修萃——她也是一名乘客母亲——会在下面接一句:?老哥哥老姐姐你们辛苦了。

对那些只在群里说说话的家属,包兰芳仍抱有微词,?很不齐心,都在等着摘果子吃呢。

最近,包兰芳有了个紧迫的心愿,要捐两万块钱给台湾慈济会。

她问了姜辉,问了权义,又问到我这里。

当初在丽都酒店,慈济志愿者陪伴着家属们,带来许多安慰。

后来这些年,失望的事情太多了,最初遇到的善意,变得弥足珍贵。

丈夫生前,她总念叨,等事情解决了,一定要捐一笔钱。

丈夫走了,她不想再等了。

这不是笔小钱。

她的钱是省下来的。

出门不打车,在拼多多上买菜。

有次,一个家属应该是发错了群,在大群里提醒她某家超市土豆卖1块2毛8一斤。

但大钱——那笔252万元的和解金,她也不想领。

姜辉劝她,不如把钱领了,每家拿出50万元凑成搜索基金。

她说50万我拿得出来,没有可以借。

不能动你的养老金,姜辉说。

他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最后,权义再次提起了一个名字:漫步鱼。

那是一个女孩的网名,她的丈夫在飞机上。

当时,大家把她当作要保护的小妹妹。

持续几年,她都陷在严重抑郁中,暴瘦到六七十斤。

?漫步鱼在微博诉说着对机上丈夫的思念,曾牵动无数网友的心,在2019年,微博停留在了最后一条:那个跟我说?承君此诺,必守一生的人,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

作为朋友,权义见证了?漫步鱼的新生。

她有了爱人。

她带着他与权义见过。

她结婚了。

进入2024年,她将迎来孩子。

权义想为大肚子的她拍一组不露脸的剪影,将来有机会展出。

他相信,那代表着希望和美好。

她答应了,但在最后一刻又拒绝了。

她说,不想让孩子知道整件事情。

公众不会知晓她的真实名字。

有些东西永世不忘,但她也将继续生存下去,以一个不被谈论的普通人的样貌。

(经受访者要求,魏守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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