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一百个达·芬奇,一千个莫奈,一万个梵高……早就不是稀奇事儿。
过去几十年,大芬从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摇身一变,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油画工厂。
每年超过五百万幅世界名画,经农民工的画笔和画商,从这里销往世界各地。
赵小勇,是大芬村的第二批油画民工。
他在这里画了近30年,临摹超过10万张梵高,成为了中国梵高的标杆人物。
当我们在巷子里的一栋老旧民房,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悠闲地煮着茶。
这是一个本不起眼的门房,铁门却被涂成油画色彩,艺术质感十足。
在大芬,这样的艺术气质,处处彰显。
特别的是,赵小勇给玻璃上贴了一张海报。
一个身穿背心的农民工,举着一张梵高自画像,抬头仰望,眼底冒星光……那是几年前的他。
也是纪录片《中国梵高》里的主人公——赵小勇。
2003年,余海波来到大芬村,走进了赵小勇的绘画工厂。
几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穿梭在狭小昏暗的走廊里,在满地颜料和画布之间井然有序、游刃有余……他被眼前震撼了。
但,这就是大芬村的普通日常。
2017年,余海波拍的大芬村纪录片在欧美上映,拿遍各个大奖。
这部影片,像一颗深水炸弹。
再次把深圳这个不大起眼的客家村落和赵小勇们,送到了世界的舞台之上。
原来在繁华的大都市,承担起全国70%油画产出的,居然是一个面积仅仅0.4平方公里的小村子。
更想不到的是,在村里像赵小勇一样的油画农民工,还有8000多名。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以民工的身份闯荡深圳。
没有学历、技术和背景,更谈不上学过专业绘画。
他们拿起画笔,只是为了谋生而已。
他们涌入小小的大芬村,夜以继日地赶客户订单。
也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
以平均一天十几张的效率,练就了一身临摹的本领。
可那又如何?现在,大芬因为疫情冷清了许多。
画商少了,不少人离开了。
一个朋友回老家开滴滴,现在生活也过得还不错。
在赵小勇看来,画画是一辈子的热爱。
要留下,就要做一点改变,不然会被淘汰的。
说罢,赵小勇又开始给自己,画起了自画像。
01从民工到画工在深圳过的第一个生日,是20岁带着家里凑的200块,19岁的赵小勇离开了湖南邵阳。
初到深圳,他和老乡们流浪了两个月。
大家三五成群,踩着单车,白天大街小巷找工作,晚上睡工地。
两个月后,他终于靠打零工,赚到了在深圳的第一桶金——10天,工资35元。
那时进工厂或工地,几乎是所有民工的唯一出路。
初中就辍学的赵小勇,命运在无形之中给他开了一扇窗——小学他的绘画天赋初显,拿着老师赠送的画册,常常半夜偷偷画画。
没有办法啊,被父母发现不是打就是骂:不务正业,画画能赚钱吗,能生存吗,那是专业搞艺术的人做的。
当初这些耳提面命,至今仍回荡在赵小勇的脑海里。
在深圳过完第一个生日,他进了几个工厂工作。
幸运的是,在一个工艺品厂,一个菲律宾人相中了他的绘画天赋,提拔他为助理。
这个工厂就很自由,5点下班,晚上还不用加班。
有时拉着窗帘窝在寝室里,沉迷于画明星肖像。
什么郭富城、黎明、刘德华,一画就画到了深更半夜。
赵小勇笑着说道:这就是我们那时的追星方式啊。
不止追星,他还用画画追爱。
那时认识一个老乡,她在很远的一个厂子。
我给她画肖像,反反复复,画了又撕,撕了又画,画了大半个月,有一点点像了,才小心翼翼的拿给她……在厂子里快乐地待了几年,这时,他与油画,甚至梵高还八竿子打不着。
直到1996年底。
某一天,下班在宿舍沉迷画画的赵小勇,听老乡说在大芬村画画也能赚钱。
没过多久,他就辞职,第一踏进大芬村。
02从画工到中国梵高上百万幅世界名画在这里批量产出在赵小勇来到深圳的前一年,画商黄江在罗湖区的黄贝岭办了一间油画工厂。
从香港接油画订单,招揽60多名画工聚集在600平米的画室里,分工临摹世界名画。
在当时全国范围内来说,都算是颇具规模的油画工厂。
画了两年后,房租飞涨,合伙人有了分歧,黄江决定另寻他地。
当时的大芬村,有农田,有耕牛,有鸡,有鸭,也有一些民房,整个村子总人口不到300人。
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不仅租金便宜,还非常适合搞画画。
于是,大芬村的第一间油画工厂诞生了。
最开始的画工,不过20多人,有的来自广州、东莞……而有的是旧工厂的徒弟。
他们都不是专业美术出身,只是有一点点绘画基础,稍微再培训一下,就能变成油画工厂流水线上的一员,负责铺底的铺底,负责上色的上色。
今天还在大芬村的黄江油画艺术画廊。
黄江懂经营,也有门路,能接得到稳定的订单,工厂的订单越来越大。
那时,几乎没有什么商业油画。
就这样,竞争少,订单多,数量从每个月几万张逐渐涨到了几十万张。
想靠画画赚钱生活的人,不约而同来到大芬村。
黄江把大量的订单外放,分给小画商和画工们。
刚到大芬村的赵小勇,需要从零学起。
尽管绘画天赋有限,可是他对油画的制法和色彩,还相当稚嫩。
我很幸运啊,当时和一个美院的老师住在一起,在他的指导下,学了大半年,可以说,他大半只脚踏进了大芬村的油画江湖。
可是他来到大芬村很长一段时间里,买颜料买画笔,把钱都花光了,而且一幅画也没卖出去。
我就出去推销,背着画去罗湖,去找画廊,实在不行就放到店里代卖。
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画梵高,因为他的画太费颜料了。
卖不出画的时候,突然感受了到梵高的苦难,100多年前他卖不出画,100多年后的今天,我画的他也卖不出,倒有点像是跨时代惺惺相惜。
别画梵高了吧?有人这样规劝他,可是赵小勇对梵高渐渐生了执念。
中央电视台播过一部纪录片叫《梵高传》,画面还是黑白的。
图/纪录片《中国梵高》当时看完,很感动。
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生平,他的孤傲,他的渴望,他的追求……都让我决心一定要画好梵高。
不知是该用固执来形容,还是该说皇天不负有心人。
后来画梵高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画也越来越有市场。
赵小勇搬了家,在一栋四层都是画梵高的民房里。
他的顶楼画室,不大起眼,却被一个香港画商看中,一次性给了他20笔订单。
那是不同的20幅梵高的画啊。
在赵小勇心里这是一个希望的开始。
这笔订单他画了两个月,交货后却很忐忑,这个客户是不是黄了。
苦等两个多星期,BB机响了。
从香港打来的。
这一次订单数量翻了四倍,变成80幅。
我当时高兴到不行,不愁生计了,全身心投入。
后来,赵小勇把妻子接到了大芬村,让她也开始学习画画。
忙不过来了,就让她从铺底开始,我画就更快。
80幅梵高,两个人合作,画了差不多三个月。
没多久,订单从300张,变到500张……赵小勇的油画工厂,开始小有规模。
往后十年,这个来自香港的画商,给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赵小勇画室。
图/纪录片《中国梵高》最多的时候,一个月累积达到了1300张。
赵小勇招了十多名徒弟,在画室里,大家就拿着画笔拼命干。
我们吃住都在这个小屋子里,累了就地躺下。
那张最经典的海报,就是我们最真实的日常。
赶工的时候,时常画到半夜,最多一天画十个小时,几小时就能画一幅。
夏天,微弱的日光灯下,颜料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唯一的慰藉便是那台收音机——一个心灵情感互动节目,12点开始,到凌晨两点,讲的都是打工人的心声。
可以说,那个时候,大芬的巷子里没有熄灯的画室,基本上都在播放那个电台。
当然,我们也没得选,香港的,广东的粤语节目我们外乡人,一般都听不懂。
画画很辛苦,也很枯燥。
但凡心中没有一点热爱支撑,都很难坚持下去。
有个贵州的学生,因为喜欢画画来到大芬村,赵小勇开始教他。
那个时候也有欧洲的订单,小伙子第一个月很认真,第二个月开始坐不住,第三个月总是对着画长叹气,快要生无可恋了。
赵小勇很理解,是啊,几个月都画同个稿子,一般人还真受不住。
到现在他还始终记得,这个20岁的年轻人对他说:老师,画画好枯燥啊,我宁愿去工厂里做搬运工,也不愿意坐在这里画了。
第四个月,男孩偷偷走了。
上了火车才敢发来信息,是道歉,也是道别。
2008年那场金融危机之后,香港的画商不再来订单。
庆幸的是。
第二年,一位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画商,机缘巧合走进了赵小勇的工作室。
天呐,这不就是一个梵高美术馆吗?这是他走进画室的第一反应。
往后,这位荷兰的画商把订单都给了赵小勇。
03从大芬到荷兰寻找梵高,寻找赵小勇画了梵高20多年,赵小勇开始寻找自己。
和当时荷兰画商走进这家店不一样,我们所见到的赵小勇工作室,不止有《向日葵》《星空》……还有一大部分赵小勇的创作,挂在店内最显眼的位置。
这些作品上,都写着签名ZXY。
右边墙上的那幅,是割下耳朵的梵高。
他说,想起梵高有太多的画面在脑海里,不再是临摹,而是用我的笔把心目中的他,一一画出来。
图/赵小勇再旁边那幅,是赵小勇的自画像。
梵高一生有36幅自画像。
赵小勇也给自己画了自画像,从19岁到70岁。
每个脖子都特意画的细长,这是一种昂扬向上的志气,不认输,不妥协,坚持自我。
搁在地上这一幅,是他故乡的那个村庄。
这是最近才画完的,和以前相比,村子里两层小楼房做得越来越漂亮。
你看,旁边公路也通了,我们家在这里……赵小勇指着幅画,如数家珍。
这幅已经卖了,我问:舍得吗?他说这幅,属于自己的家乡,也属于赵小勇。
有人欣赏,它就值得。
毕竟家乡刻在心里,画笔在手上,还怕什么呢。
在画廊里还有一幅作品,意义非凡。
这个场景,发生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
从画梵高的那天起,赵小勇就有一个心愿,去看一次真正的梵高。
尽管他曾经在梦里,与梵高相见,但梦醒之后,一切还是虚无缥缈。
2014年,受到那位阿姆斯特丹画商的邀请,他终于坐上飞机,飞往荷兰。
去到梵高的故乡,走他曾走过的街道;去他曾坐过的咖啡馆;在博物馆,看真正的梵高的画;到他的墓地去祭拜……在梵高咖啡厅,赵小勇展示了一把自己高超的画工。
他找到梵高当年作画的位置。
一开始还有点胆怯和犹豫。
于是,他一口气干了瓶啤酒,借着酒劲儿,不到半个小时就画好了《夜间咖啡馆》,引得外国人围观,连连称赞:你比梵高还要厉害啊。
这时,旁边一个小女孩将手里的玫瑰花,送给了他。
图/赵小勇当他远远的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画,被挤挤挨挨地挂在店里供游客随意挑选,眼神瞬间失了神。
这不是画廊,也没有橱窗,只是一个纪念品店。
原来他的画这么多年,都被当作特产买走。
图/纪录片《中国梵高》尽管失落,但去梵高博物馆时,赵小勇仍充满期待。
那扇门打开的时候,最先看到那幅自画像,因为那是我画的最多的。
我很激动,也想去摸,就是隔壁的保安太庄严肃静了。
走《向日葵》面前,赵小勇凑上去,看得无比细致入迷。
梵高的画,原来没有章法,没有规律。
你看,他在下这一笔的时候,一定夹着犹豫和纠结……这才是梵高的味道。
那时的赵小勇才明白,那几十万幅临摹的《向日葵》也终归比不过眼前的这一幅。
他半蹲在空荡荡的街头,无助且渺小。
待到天色渐暗,夜幕降临,黑暗吞噬了这一切。
图/纪录片《中国梵高》也无形中吞噬掉了他心中,曾经有过的自豪和骄傲——我是画梵高最多的人……我画梵高的水准,也是数一数二的……回国前,他去了梵高的墓地。
蹲在碑前,静默了许久。
放了三只青苹果和三根烟。
他用中国人的方式,致敬这位一百年前最伟大的画家。
图/纪录片《中国梵高》04在黑暗里仰望星空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那片星空从荷兰回到大芬,赵小勇开始怀疑自己。
是啊,你画的那么好,可是当别人问起作品的时候,他一时无语凝噎。
此后,他决定画自己的内心。
他回到家乡,回到小村庄,开始给母亲画肖像。
画村里他从小跑过的那条小路;画自己的美术启蒙老师;画他心目中的梵高。
去写生,去上海、浙江……去看不同的美术世界。
图/纪录片《中国梵高》纪录片播出后,赵小勇真正的火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中国梵高。
后来他上电视做访谈,带着一幅作品去现场,也在现场临摹了一幅梵高。
当时主持人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她说,我现在正式称你为深圳本土画家,赵小勇。
深圳本土画家这几个字的分量,远远超过了那个响亮的10万+。
大芬村,是赵小勇的第二故乡。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去海边,我看着大海幻想,深圳这个地方好美啊,安个家就好。
那时,每个来到大芬村的人都在拼命做订单,拼命画画,为了赚钱,为了活下去。
哪有时间顾及艺术,又哪有资格谈论艺术呢?今天的大芬村,不再那么热闹喧嚣。
今天,梵高依旧还是梵高。
可赵小勇们,开始跳出梵高的"临摹法则"。
街头巷尾,画画的人、买画的人、散步的人、买菜的人……油画已经融入大芬的生活,成为大芬的一部分。
留下来的画工们,在努力推着大芬村前进。
它不应再是山寨油画的代名词。
因为,大家在做生意,也在做。
对于赵小勇,大芬有他一生都割舍不掉的情谊。
这里的街道,这里的绘画,这里的人生;他是这里几十年的见证者,也是承载者。
虽说,那些年,画画是为了生活。
但生活本身,何尝不是一种艺术呢。
正如法国的一个商报记者,来到画室的时候说的那一句: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本身就是艺术。
——走访结束,离开时。
不远处的街角,有个男人坐在狭窄的楼梯口前。
邀请我们过去参观。
他叫李文,是一位铁线艺术家。
小小几平米的楼梯间,堆满蜜蜂、蚂蚁、金鱼……还有一只会转的地球仪。
一根铁丝,千变万化,栩栩如生。
他说:"我就放在这里展览,敞开门,欢迎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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