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活着并不是单纯的呼吸,心脏跳动也不是脑电波,而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要能看见一路走来的脚印并确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记,这才叫活着。
——引子
书接上回。
诊断已经清楚了,患者就是狂犬病。
我们思索了好几天的病例,竟然是狂犬病,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
这时候来了一个男护士,我们俩一起摁住了病人,才把氟哌啶醇推进去。
氟哌啶醇起效相当快。
患者这时终于熬不住了,全身软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看了心电监护,血压、心率都还是可控范围,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把这天的经历都跟主任他们说了,大家听完后,面面相觑,在广州已经很难见到狂犬病了,一般都是在乡下地方多见。
广州对狗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
我们也请了感染科的同事过来会诊,大家都同意狂犬病的诊断。
后来仔细追问家属,才知道半个月前他被邻居家的狗咬了小腿,当时没怎么出血,没在意。
狂犬病病人最可怜,好端端一个人会活活死去。
主任点了根烟,眯着眼睛,说了一句。
我们办公室当然禁烟,但是主任办公室不禁烟。
没办法,戒不了,主任曾经说过。
狂犬病一旦发病,一般活不过5天,下午做好家属工作,让他回家吧。
主任说完后起身走了。
下班前我又去看了一眼马一门,他此刻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已经插上了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他已经出现了呼吸衰竭的表现,他命不久矣。
我们也很难过。
毕竟他还年轻。
下午我跟他老婆讲述病情时,他老婆早已经泣不成声。
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电话沟通过了。
我说狂犬病是目前无法治愈的疾病,目前我们所有的资料表明,一旦狂犬病发病,死亡率是100%。
马一门的女儿也来了,穿着校服,估计还在读高中。
她一听到我说她爸爸情况不乐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拿起对讲机,一个劲地喊爸爸不要丢下我们,赶紧起身跟我们回家.....你不要吓我们....
到最后,她们母女俩抱头痛哭。
真的是抱头痛哭。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们。
我觉得人间悲剧,也不过如此。
更悲哀的是,我们明知道是狂犬病,却依旧无能为力。
做ICU医生做的时间长了,见到的悲剧多了,内心会麻木,但说真的,此时我也想流泪。
正当壮年,夫妻恩爱,女儿乖巧,却因为一场飞来横祸,撒手人寰。
留下孤儿寡母,难免凄凉。
让他们回家,是主任的意思。
事实上,如果不让他们回家,我们也无计可施。
顶多就是用呼吸机、血管活性药物多维持他两天时间,主任说10多年前我们科收过几个狂犬病病人,无一例外5天内死掉了。
所以主任一听到狂犬病几个字,头皮都麻了。
他女儿拼命地呼喊着爸爸,可马一门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一旦狂犬病患者陷入深昏迷,所剩时日不多。
那天回到寝室,我把这个病例跟牛哥分享了,牛哥也刚下手术,说以后如果是悲剧就不要跟他说了,小心脏受不了。
还说这几天做手术都是战战兢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就冒出一个魂魄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斜睨了他一眼,大义凛然的说。
政哥,人活一辈子,又有谁真真正正是没做过亏心事的啊。
牛哥端起咖啡,悠悠回了我一句。
我到目前为止,就做过几次亏心事,万一人家真找上门了,我就栽了。
那天牛哥又跟我提了一句,要不要请高人过来指点指点。
我说暂时不必了,起码对方没有做伤害我的事情,我们也只是打过几次照明而已,河水不犯井水。
经过几天的冷静和思考,我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恐惧。
不知为何,我竟然开始有点期待再次跟他们见面。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马一门已经一只脚跨入了鬼门关,他的血压快维持不住了。
用着很大量的升压药,监测的血压也仅仅是60/40mmHg,这个血压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正常人的血压差不多是120/80mmHg,更低的血压,代表身体各个器官会得到更少的血液灌注,各个器官都会缺血缺氧,脑袋缺氧,人就会昏迷。
所以,马一门现在是陷入了昏迷,当然他的昏迷跟狂犬病本身相关,血压低只是第二个原因。
我们很努力地维持着他的生命,因为他老婆不愿意出院。
她如果不愿意出院,我们没有办法强迫她,只能留着他,让他死在我们ICU,这是丁医生的原话。
我们大家都知道死亡离马一门不远了,我们ICU大夫见惯了生死,不觉得多心酸了,苦命的是守在门外的老婆和女儿。
据说她们还不敢让马一门的父母知道,怕他们承受不了。
查房的时候,我多看了一眼马一门的瞳孔,已经散大了,对光反射已经非常迟钝,甚至可以说消失了,这意味着病人病情维持危重。
奇怪的是,我从他的瞳孔中,似乎看到了不舍,不舍这个世界,不舍他的亲人。
换做以前,我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的。
瞳孔就是瞳孔,瞳孔能反映脑干功能,但瞳孔是没有感情的。
可今天,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瞳孔似乎在拼命地喊着救命。
想想有点瘆人。
我想我是太同情他的家人了,这不是好事,医生过于同情病人,容易变得不够客观。
马一门已经没有抽搐了,他已经深昏迷了。
这时候护士过来说,1床(马一门)的血压已经测不出了。
我深呼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我去看了一眼心电监护,已经是一条直线了,病人心跳停止了,这样的情况似乎也没有必要抢救了,抢救只会让尸体更加痛苦,没必要折腾。
我们除了尊重生命,更要尊重病人的身体,或者说尸体。
只能怪自己命苦,狂犬病在这座城市不多见,偏偏他得了。
我们虽然请了很多有名的专家过来协助诊治,但大家的意见差不多,让对症支持治疗,减轻痛苦,安慰家属。
我出去跟马一门的老婆说,你丈夫刚刚血压没了,心跳停了。
这句话我一直吞吞吐吐,我实在是不想说出这句话。
带给家属好消息是幸福的,带坏消息则是备受煎熬的,我不知道其他的医生会不会这样,反正我会。
他老婆、女儿已经等在门外,俩人互相依偎着,脸颊满是泪水,他们看我脚步沉重地走出来,已经猜到了结果。
但当我把死亡的噩耗说出来时,她们还是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本来吵嚷嚷的走廊,一下子没人说话了,大家都停下来看着她们母女俩抱头痛哭。
我只能安慰她们说,病人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痛苦。
她老婆抬起头,擦干了眼泪,哽咽着,问我他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们.....我昨晚梦见他了.....他说.....他说有话跟我们说.....但是来不及了.....
说完,她又捂着女儿的脸颊放声痛哭。
她女儿则只是哭,不说话。
让人听得想落泪。
我说病人昏迷了,没有机会跟我们说话。
想了一想,我问她,他之前没昏迷前没跟你说什么么。
她哽咽着,说之前....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以为住几天好了....好了就能出来了.....所以没说什么。
那真的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ICU全封闭管理,有好也有不好,好的地方就是管理方便、治疗更有效、减少不必要的打扰,缺点就是做的不够近人情,病重的时候没有家人在旁边陪同,始终会觉得很遗憾。
宣布完死亡后,我跟她老婆解释了等下要走的流程,告诉她今天内尸体就会被送去殡仪馆了。
她含着泪水,肝肠寸断,不停地点头。
转身回病房,主任他们已经围在马一门床边了,床头心电监护依然是一条直线。
主任问我是不是跟家属宣布死亡了,我说是的,家属情绪比较激动,但还能控制。
主任点点头,说那就好,走了也好,一了百了。
安慰好家属,别让家属出什么问题。
我盯着马一门的心电监护,看得出神。
我手上死过很多病人,多数都是因为病重不治,或者是找不到原因没办法控制而死亡,但像今天这样,明知道是这个疾病,却无能为力的这种感觉真不好受。
就好像跟人打架,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办法还手,只能是鼻青脸肿。
就在我看的出神的时候,马一门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见状,吓得不轻。
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后退了两步。
大家听到我惊呼,都转过头来问我干嘛。
当时我肯定是目瞪口呆。
我瞪着马一门,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没有看我,他望向右前方。
顺着他的视线,我也望了过去。
护士站东边,赫然站着两个人,白爷,黑爷。
这可是大白天啊,我的天啊!我内心翻滚。
突然白爷、黑爷也望向我这边,黑爷依旧是冷冰冰的脸色,白爷则笑着跟我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
我内心一惊,双脚不自主晃了晃。
我迅速看了一下周围人的反应,大家都在看着我,问我怎么了,丁医生见我没反应,过来拍了拍我肩膀,笑着问我是不是撞邪了,喊什么喊。
我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稍稍定定神,说没...没什么,刚刚突然左上腹疼痛,估计....估计是老毛病又犯了。
说完后,我特意捂住了左上腹,做出一点痛苦的表情。
我有胃溃疡,他们都知道。
要不吃点药,丁医生问我,他信了我的话。
我说不用了,休息一下就好,你们都忙去吧,不用管我,我挤出一丁点笑容。
大家都散开后,这个角落顿时冷清了。
我知道,那个肯定不是马一门,那应该是他的魂魄,因为我能清晰看到马一门的身体还躺在床上。
而我能看到的一切,主任他们都看不到。
我的天啊,我是真的能看到鬼魂啊!!世上真的有魂魄啊!!人死后真的有魂魄啊!而且,而且....还真的有阴间使者前来领魂。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啊,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
我暗自叫苦。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在我大脑风暴的时候,黑爷、白爷缓步走了过来,靠近马一门。
马一门也下地了,一见到黑爷、白爷就作揖,说请两位大人领路。
马一门穿得还是我们的病号服呢。
我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看着他们。
这次我算看清楚了黑爷、白爷长相了,其实一点不恐怖,也是正常人的脸型,但不大容易估计他们的年龄,或者说从他们的外貌来说,看不出活了多久。
白爷上前了一步,跟马一门笑笑说,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跟这位李大夫说,或许他能帮你的忙。
说着他指了指我。
我登时觉得心跳加速。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我知道我肯定不能开口说话,否则周围的人都会以为我精神异常了。
马一门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我记得这位医生,之前就是他给我治疗的。
我很感谢他。
他顿了顿,突然朗声说,李医生,如果可以,麻烦你跟我女儿说一声,就说爸爸支持她做的决定,只要她喜欢,她报读哪个专业我都支持她,希望他能继续努力,刻苦学习。
我很惊讶,我惊讶马一门竟然如此正常。
因为他入科的时候已经下肢瘫痪了,而且后面迅速出现精神症状、抽搐,现在他完好无缺地站在床边跟我说了这些话,看来人的魂魄始终是健康的。
我内心逐渐平静了。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埋头忙自己的工作,没人留意我杵在这里跟块木头一样。
我朝着马一门,缓缓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依旧不敢开口。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上路吧。
从未开口的黑爷,冷冷抛出一句,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不料被白爷拦住了,白爷连声说等等等等,有几句话跟李大夫说......白爷转过头看着我,我们距离大概有4-5米远,他说,李大夫,你是这家医院第一个能看到我兄弟俩的人,也许是前世的缘分,你不用害怕,阴阳两岸素来是没有交集的,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生死由命,不由你我......理解么.....哈哈,说完后白爷爽朗一笑。
我懵了好一下。
也许未来我们能成为朋友......白爷转过身,似乎还有话说。
黑爷已牵过马一门的手,不顾白爷,大踏步离去。
白爷见状,赶紧追了上去,远远抛下一句话李大夫,下次再聊.....
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尖,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白爷的一席话,让我有点糊涂,对,是糊涂,我开始不紧张了。
我应该是不觉得恐怖了。
突然回过神来,再看了一眼马一门的身体,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心电监护依旧是一条直线。
如果不是看到马一门已经死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是他的魂魄,还有黑爷白爷。
还有马一门叮嘱我的事情......我该怎么告诉他的家人呢。
我总不能说你爸爸的魂魄跟我说......这说出去谁信。
李医生,你发什么呆啊,赶紧开医嘱啊,都快中午了。
旁边一护士走过,见我站着不动,催我回去干活。
我连忙应着,说马上回去干活。
说罢抬腿就走.....突然发现双脚不听使唤,使不上力,但是身体已经扭转出去了,我的天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自己的身体最诚实,双下肢还是麻木了。
我出了ICU,见到马一门的老婆和女儿还在走廊,我示意她们过来,告诉她们等下要做什么什么,比如要准备病人的户口簿、身份证等等,要填写死亡单.....末了,我跟他女儿说,我想起来了,你爸爸.....在我们科治疗的时候,在他还清醒的时候,我们聊天,他跟我说过一句话,说你要报考什么专业,他都支持,只要你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就行了。
我刚说完,她女儿哇一声又哭了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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