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是疯狂的。

在新千年前夜的倒计时里，神秘主义在中国大地上野蛮生长。

没有自媒体乱飞的年头，却贡献了之后二十年几乎所有怪力乱神的演绎素材和灵感。

比如，80后、90后虚构出来吓唬00后的1999年地球自卫反击战。

又比如，1994是外星人和UFO的狂欢，先后巧合地发生了彗星木星相撞事件，黑龙江凤凰林场孟照国与外星人第三类接触事件，贵阳都溪林场空中怪车UFO目击事件。

·彗木相撞、孟照国与林场、贵阳空中怪车毁坏400米树林

从当年大卖的《飞碟探索》一窥盛况，可以说是中国科幻探索元年。

而到了1995年，我们则可以称为中国都市恐怖传说元年。

这一年，神秘主义从星空坠入街道。

由北至南，城市里恐怖传说集中爆发，甚至还引发了大面积恐慌。

·网友根据当时传说进行的二次创作

你现在食用的国内都市恐怖文化作品，多数都是在炒1995年的冷饭。

今天，我们就一起去奇异诡谲的源头看看。

哈尔滨猫脸老太太事件北京375路公交灵异事件上海浦东吸血鬼事件成都僵尸事件……这些在中文互联网流传多年的都市恐怖传说，你可能有所耳闻。

但也许你没注意过，它们全部都诞生于1995年。

妖怪、恶灵、吸血鬼、僵尸，基本上涵盖了国人对灵异恐怖的全部想象，而它们流传的背后也存在着隐秘的关联。

我们先说说当年轰动东北四省的哈尔滨猫脸老太太。

1995年，在哈尔滨一带上学的孩子，晚上绝不敢独自在外逗留。

甚至学校也都早早放学，并安排学生结伴回家。

家长给孩子的手腕上都系了红绳，像一场诡异的集体行动。

因为当时疯传哈尔滨市内正藏着一个邪恶的吃人怪物，她有一副老太婆的躯体，但半边脸却变成了猫，人称猫脸老太婆。

·后来有国内导演就此拍了一部正能量电影，这是剧中还原的形象

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说她昼伏夜出，行踪诡秘，动作迅捷，力大无穷，尤爱吃婴儿和小孩。

多人声称自己见过猫脸老太太，还有人说如果成年人被猫脸老太太咬了会感染，变成猫脸小伙子或者猫脸二大爷。

·古早版《猫化危机》

猫脸老太太怎么来的，说法有两种：

一说她本是哈尔滨道外区的普通老太婆，在买菜回家的路上猝死，正好被一只路过的黑猫借了气而诈尸成妖。

另一说是家里婆媳闹矛盾，老太太一气之下上了吊，在停灵期间被黑猫借气诈尸，心中有怨故大开杀戒。

这则传闻还迅速向周边省市扩散，黑吉辽和内蒙古的很多80后都有印象，后有报纸称猫脸老太太是1000万人的阴影。

我的老板霍大强，少时还在哈尔滨火车站买过1元一张的猫老太合成相片，尽管现在看来假得过分，但当时他一个月没睡好觉。

高能预警

·类似于这种

哈尔滨的小学生不敢走夜路，而此时有些北京的大学生，吓得不敢坐公交。

当时北京盛传375路公交车灵异事件，在大学里传得尤为邪乎。

·网友二次创作的还原图

传说1995年11月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末班375路公交车在运行至圆明园总站与香山之间的某处时，上来三个没有在车站招手且行迹诡异的乘客。

传言中，这三人身着清朝官服，面色惨白。

行驶过程中，车上的一位老奶奶看出异样，谎称一位小伙子偷了她的东西要下车理论。

待下车后，才告诉小伙子这是在搭救他，因为那三人衣服下没有腿，应该是鬼。

传说里第二天，人们在相距100多公里外的密云水库找到了失踪的公交车，最耸人听闻的是：车上的人全部惨死并严重溃烂；车的油箱里不是汽油，而是鲜血。

因这则恐怖传说时间、地点都十分具体，情节跌宕起伏，还涉及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公交车、大学等场景，恐怖程度深入骨髓。

据有些当时在北京念书的网友说，有一阵他们不敢乘坐任何一辆末班公交车。

流传程度之广，甚至90年代那英在台湾做客综艺《玫瑰之夜》时，到鬼话连篇这一环节还亲自讲了这个故事。

此时，同样处于恐慌中的，还有上海的年轻女性。

因为，上海浦东吸血鬼的传闻正闹得沸沸扬扬。

纵向来看，浦东吸血鬼的传说跟千里之外的猫脸老太婆观感极其相似。

浦东吸血鬼最主流的说法，是一位吸血老太婆，专门在夜里挑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下手，吸干她们的鲜血。

这一度导致女孩们不敢穿红色衣服，小学生在做完早操后红领巾都要取下，换上大蒜和十字架。

传闻中，吸血鬼经常活动的某公园，甚至为此把门票从1块降到了5毛。

·后来上海还上映了以这个故事改编的剧目

上海吸血鬼的其他两种说法就略显无厘头了。

一种说是上海某生化研究所实验失败，某化学家必须靠鲜血生存所以袭击人。

·《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中的况天佑

另一种更为匪夷所思，说浦东的吸血鬼，其实是从成都跑过来的僵尸。

·僵尸马拉松

这也就是我们说的最后一则恐怖传说——成都僵尸事件。

说是1995年8月，人们在成都武侯祠附近的清朝古墓里挖出了三具古尸，但它们却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随后古尸变僵尸，出没于成都各地咬人。

·参考图：当时成都人想象中的场景

在这个传说的帖子下，很多成都网友描述得绘声绘色，什么封路管制，最后出动军队用喷火器才烧死。

·参考图 ：大概是这样子

而这一点，又与我们开头说的猫脸老太太对上了，因为人们说猫脸老太太也是出动军队才乱枪打死的。

想必在网络谣言中泅渡多年的你，已经发现了有什么不对，我们把这些传说放到一起来看：

现在无论怎么看，这些都是非常容易辨识和破解的民间谣言。

可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它们都扎堆发生在1995年，难道1995年都市恐怖传说也内卷了么？

况且，如此简单的谣言，为何会在当时引发如此大规模的连锁恐慌？

这一切，我们需要去时代的毛孔中寻找答案。

没有一种谣言，是空想的产物。

如同每一种恐怖传说都要遵循物质守恒定律，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无故消失。

它只会从一种形态，转换成另一种形态。

·李若建针对20世纪大陆谣言传播所构筑的模型

一方面，1995年都市恐怖传说的诞生，源于文化交流与渗透进入了活跃时期。

全世界的鬼怪都长了同一张脸，它们只是讲着不同的语言。

我们的朋友马探长考据，哈尔滨猫脸老太太不是第一个半人半猫的妖怪，早在80年代末，韩国就曾出现过老婆婆变成半猫怪物的传说。

·韩式猫脸老太太

韩国人称其为香港婆婆，她带爱猫乘坐前往香港的班机时失事，后冤魂不散化为半猫杀人。

·韩国MBC电视台曾专门报道此事，造成民众恐慌

中国东北与韩国接壤，且80年代后韩国传教士大量向我国东北渗透，东北下岗工人也向韩国愈发频繁地劳务输出，猫脸老太太的传说就在人群的摩肩擦踵间来到了哈尔滨。

·电影《黄海》里的东北赴韩打工人

每一种谣传都要在当地找到合适的土壤扎根，空难对于东北人太过出戏，可猫的设定却空前符合东北长久以来动物仙的民俗基础。

·《北方一片苍茫》（2017） 胡黄白柳灰东北五大家仙都是动物

哈尔滨猫脸老太太无非就是学会了东北话的香港婆婆，而当猫脸老太婆传到了中国上海，动物仙的元素也就失效了。

上海地区经济文化发达，对外来文化的接受度也更高。

20世纪90年代，国外吸血鬼题材的小说、电影已经在上海出现，所以猫脸老太婆就摇身一变成了吸血红衣老太婆或者变异吸血博士。

·当时人们比较喜欢的就有《德古拉》（Dracula 1931）

而北京375路公交车与成都僵尸则多半是受了当时我国香港鬼怪电影的影响，20世纪90年代是香港僵尸冤魂类题材作品的黄金生产时期。

彼时林正英阴阳路等系列的碟片如雪花般涌入内地，人们对冤魂索命僵尸复活的恐惧从VCD投射到了现实中也就不足为奇。

另一方面，上述文化漫游的偶然产物偏偏集中在1995年，也是当时社会环境的震荡所致。

越是离奇诡异的传说，背后越可能隐藏着深沉不语的现实。

都市恐怖传说往往与犯罪脱不开干系，昼伏夜出、喜食小孩是猫脸老太太的属性，同时也能成为犯罪分子的外衣。

有公安档案显示，当年哈尔滨有小偷故意将自己画成猫脸行窃。

甚至，人们对猫脸老太太的畏惧，就是人贩子的安全牌。

·20世纪90年代初失踪儿童问题最严重

著名电台节目《黑水怪谈》某年6月1日期，就讲了一位哈尔滨听众的家人在公厕撞破所谓猫脸老太太偷孩子的经历。

上海吸血鬼是猫脸老太太的复刻，而在后来的传说中被人们侧重强调受害者是年轻的女性，则是在潜意识中结合了1997年上海发生的锤魔敲头案。

·1997年，魏广秀在上海一个月内锤杀抢劫年轻妇女犯案14起，致12人死亡

375路公交灵异事件的现实基础，则来源于20世纪80年代前后北京的几起恶性公共交通事故，全车乘客包括司机多人死伤。

·《北京志·市政卷·公共交通志》（2002年版，截至1995） 知乎@刘一

而成都僵尸的现实根基则是因为成都历来多古墓，据《四川文物》数据，仅到1987年成都就已发现了古代墓葬5264处。

所以，挖出古尸，古尸又变成僵尸不翼而飞的吓人传说，像不像盗墓犯罪的衍生品？

这些罪案、事故、惨剧的背后，是当时犯罪率上升，社会治安出现松动的一处缩影。

20世纪90年代正处于我国的社会转型期，城市化、大下岗、市场改制、经济腾飞……在剧烈的时代变化面前，整个社会都在探索和适应新的秩序。

比如1995的前一年，为了对抗全球经济危机的冲击和解决国内外的市场汇率问题，1994年人民币曾有过短暂的直线暴跌。

又比如1995的后一年，为了打击愈演愈烈的刑事犯罪，1996年我国开展了第二次全国严打，并取得了显著成效。

·第二次严打的犯人

在这些时代大事的交替间，所产生的收入差距拉大、社会心理失衡、城乡矛盾阵痛、新旧思潮冲突等问题，相继在人们的脑海中敲开小小的缝隙。

每当社会价值观遭遇短暂的真空或者混乱，怪力乱神就会趁虚而入并暧昧弥合。

偏偏1995年又是90年代中国人口进入大规模快速流动的第一年，人口流动规模是上一年的3.5倍之多。

·198217年全国流动人口规模（单位：百万人，%）

丰富、杂糅与创造，时代变革的思想浪潮随着人口流动的闸门喷涌而出。

致使1995年，各个文化阶层、各种人生经历以及带着各种私人目的的人，都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关于都市恐怖传说的集体创作之中。

我们如今回望，也只能惊叹于90年代蛮荒粗粝而又奇异诡谲的大众文化产物。

90年代，愁云将至的东北，下岗工人在街边自谋生路。

90年代，刚刚设立浦东新区的上海，暴富神话正在冉冉升起。

·1995年是沪上首富周正毅的里程碑

90年代，有张君和白宝山等悍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90年代，也有敲诈了李嘉诚10个亿的张子强等世纪大盗被执行枪决，大快人心。

矛盾的90年代，大开眼界的中国百姓得以看到新世界大门打开时的荒诞。

他们遭遇无法解释的生死沉浮，就会从神鬼纠缠的水坑中，捞出越来越多的都市传说。

这是90年代独有的现实怪奇物语。

鬼界的不太平，本质，是人界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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